原標題:“事實”與“真實” 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是一本講述“自殺”的書。在一個叫翁古城地區的自殺死亡名冊上,5年裡發生了500多起自殺事件,足以引起社會學者的關注。但這不是一部社會學著作,書中故事在社會學意義上都是非典型案例。故事取材是真實的,開頭和結尾即作者的進入和退出也是真實的,但整個故事確屬虛構。孫惠芬營造訪談現場甚至親臨現場,造成一個非虛構的假象,試圖在“信以為真”的基礎上展示藝術通達真理的非凡能力。這是給自己出難題:她必須讓文學的想象力貼近真實,同時,又不能讓過分瑣碎的事實削弱藝術的表現力。 這涉及到一個關鍵問題:事實與真實有什麼不同? 事實具體而實在,是“真”的根基,卻也是它的局限。藝術的真實性體現在對事物本質的整體性把握上,統領作品卻隱而不見,其性質是形而上的,為想象和虛構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文學寫作基於事實並且要求細節的真實,但它的性質是虛構而非客觀事實,其基本元素是想象而非判斷。因此,它描述的世界比所謂“真相”可能更接近真實。亞裡士多德說過:“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因為詩傾向於表現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於記載具體事件。”身在意識形態化的社會環境中,文獻書寫的弊病無處不在,南懷瑾提醒我們:“光讀正面的歷史是不夠的,還要看小說。所謂歷史,常常人名、地名、時間都是真的,內容不太靠得住﹔而小說,是人名、地點、時間都是假的,但那個故事卻往往是真的。” 對此,孫惠芬在創作過程中發現:原始講述的局限很大,講述者隻能提供一個側面的信息,心理學的訪談問卷很難打開故事的脈絡。有意無意間,她觸摸到了事實與真實的不同以及它們之間的依存關系,隱約覺察到:每一個具體的人事都可能成為真實的陷阱,“真”與“實”的糾纏在書寫和閱讀中會變成審美藝術的障礙。認識到這一點,不僅堅定了她的創作信心,也為想象打開了閘門,如她所說:“是這些豐富而雜亂的非虛構材料,讓我有了一次有如在秋天的曠野中奔跑的傾情想像和書寫。”可以說,正因為她看到了事實本身的局限,才能自覺而自信地調動起藝術的想象力,在來自良知的心靈拷問中直逼真實,讓她“對人生、人性的看法,對生命、生死的感悟”得以更放鬆更深入地呈現出來。呈現的過程不是天然的,而是思想的結果。 從事實到真實,是思想行進的目的地,也是藝術表現的一種內在品質,它靠什麼實現?哲學靠的是推理,藝術靠的是想象。 哲學推理的動力是問題,思想在持續追問中深入根底。文學作品中的思想元素也有這同樣的遞進指向,因果關系的追問構成了情節的靈魂。文學的追問不是有序的和抽象的,它用形象取代概念,以恣肆磅礡的想象不斷沖擊既成結論,為思維的拓展和推進開辟了巨大的空間。 《生死十日談》中,人物龐雜卻各不相干,除去身在現場的作家夫婦,沒有一個恆定的主人公,故事情節是在以“自殺”為線索在持續追問中不斷推進的。比如開篇故事“一潑屎要了兩個人的命”,講的是婆媳矛盾引發的悲劇。悲劇發生的場地不是貧瘠的土地,而是生機盎然的田野上一座外表寬闊的院落。顯然,這悲劇不同尋常,在飢餓和窮苦之外別有原因。當事人出現了:他是一個死者的丈夫和另一個死者的公公——原本應該是悲痛欲絕的他,看到來訪者,本能展示的不是悲痛:“他拉開鐵門來到攝像機前,目光掃向我們,卻頓時有了精神,仿佛早就知道在某個時候,他就該是一場戲的主角。這令我深感意外。”追問在一連串意外的感受中自然生發,作為情節引線貫穿全書,它的背景就是當下正在行進狀態中的“城鄉一體化”。在熟悉的故土上生發出陌生感,巧妙地運用了陌生化的創作手段,牽引讀者的好奇心,意圖很明顯:“我就是想通過死者的死,探討活著的人該如何活著,通過活著的人在如何活著,見証當代鄉村生活的真相。” 顯然,在創作道路上,孫惠芬是有野心的。 30年下來,她在創作中一次次完成了自我救贖乃至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更加自覺地試圖以一筆之力拯救日見衰敗的世道人心。面對城市化和現代文明弊病,她在精神上坦然還鄉,更加自信地利用自己的鄉村生活資源,將救贖理念安排在尋常日子裡,為嚴峻的理性追問插上了自由想象的翅膀。想象和追問貫穿全書的始終。在她這裡,想象不是幻想,不是憑空而生的,無不來自親歷和她的人生閱歷。確切地說,作者是用聯想取代想象的:心思在疏離這一現場的同時卻在另一個現場落腳……一個又一個現場在疊加過程中不斷伸展,由一個個具體的問題遞進通達形而上的終極追問。追問潛藏在情節中,它是引領故事深入的線索,答案卻不是一個,通過不間斷的恣意聯想,它有無數個可能的方向。但是,落到實處,結果無非兩種:沉澱,向更實在的社會學去﹔另則,升華,經由提煉,成全藝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