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很容易,建言很难,把建言变成政策更难”
军队经商的深层根源在于中央财政吃紧。而中央财政问题的解决思路,来自于胡鞍钢与合作者的另一份国情报告。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的中央财政已经走到悬崖边。无论是财政收入占整个GDP的比重,还是中央财政在财政收入中的比重,都在迅速下降,并处在新中国的低点。这期间,甚至发生过两次中央财政向地方借钱,并且借后不还的情况。“弱中央”状态直接导致的结果是社会保障、基本建设、基础研究和国防资金严重匮乏。
还有更深层的恐慌。“强地方、弱中央会有什么危险?苏联解体,一分为十五,南斯拉夫解体,一分为五。”胡鞍钢说,“20年前我们处在经济转轨的十字路口上,中国要避免这样的悲剧。”
1993年他人在耶鲁大学,和另一位政治学家王绍光一起撰写了一份《国家能力报告》。研究了改革以来中央和地方的财政关系,并提出了解决思路。这份报告被认为直接促成了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地方和中央开始按税种划分收入来源,影响全国、税源集中、收入较大的税种被收归中央。
“王胡报告”产生了巨大的后续效应。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开始发生逆转,地方特别沿海发达地区反对声浪铺天盖地,基层税务部门公务员们开始面临命运的赌博——到底是去“国税”还是“地税”?传媒报道,高层调阅,业内广泛讨论。时人文章曾评论其“真可谓举世瞩目。”
来自学界的争论和批评声浪很高。在一次面对面地研讨中,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张曙光研究员批评“王胡报告”推崇的“强(中央)政府”,会造成国家权力的膨胀和对个人经济自由权利的侵害。除此之外,胡鞍钢面对的批评还有“用集权分权来解释国家能力问题过于简单化”、“有国家万能论的味道”、“照搬西方国家模式做参照系”,等等。
分税制改革已经既成事实。今天检讨它近二十年的运行过程,主流的结论是“发挥了一系列正面效应,也积累了一些问题”。但这份报告背后的学理分野现在反而更加醒目,有舆论认为,围绕“王胡报告”的争论是“新左派”和“自由主义者”的一次大规模交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正是这类交锋勾勒了两个政治坐标系的轮廓。
“新左派”的标签是推崇中国模式、国家主义;反对庸俗市场经济理论,认为市场应受政府规范调节;提倡人民主权,重视社会公平和弱势群体权益。除胡鞍钢外,人们认为这一派别还包括他的合作者王绍光,以及在他隔壁办公的另一位政治学学者崔之元。
2011年在新书《人间正道》里,胡鞍钢重新讨论了苏联解体的结果:“许多苏联自由化的鼓吹者原本想通过制度休克,与资本主义的自由世界接轨。幻想通过惊险一跃,摇身一变为美国那样的一流国家。幻想破灭之后,俄罗斯不得不面对沦为世界二三流国家的残酷现实。”他认为前苏联解体之路已成为中国的反面教材,“中国崛起的根本优势是制度优势”。
在接受纽约时报上海分社的采访中,胡鞍钢驳斥了“国进民退”的说法。他认为“国进民退”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它隐含的前提是零和博弈。这个命题来自于感觉,缺乏客观的全面的统计数据支撑和专业化分析。这二者在他看来是下任何结论的基础。
这些论述都被看做有明显的“新左派”特点,但胡鞍钢不以为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派或那个派。我是实事求是派,是务实派。我特别推崇邓小平务实的作风,应该像他一样考虑中国的大思路、大战略。充分将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有机结合。”在采访中,他数次引用毛泽东和邓小平的言论,每一条都能说出具体出处。
他的见解立场感明显,对中国道路的信心显而易见。然而推崇中国制度、中国道路的胡鞍钢恰恰也是中国体制弊端最严厉的批评者之一。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研究主任李成博士曾这样评价,“在推动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变和保护弱势群体利益的方面,胡鞍钢比这些(中国模式的)批评人士更加具有远见以及影响力。”
比如,他相当看重国企在中国参与世界竞争中的特殊作用,认为以国企为代表的中国的崛起已不可逆转。“中国的政治文化要求中国必须走自主性的道路,这样一种自主性决定了中国必然发展国有企业,作为后发国家,依靠私营企业很难与欧美日跨国公司比拼。”
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国企垄断、行业垄断、行政垄断的批评者之一。“垄断就是一种腐败,反垄断就是反腐败”,是他的著名论断。
早在1998年,他就曾直言不讳地给出这样的批评:我们认为,当前中国社会形势极其严峻,再次进入社会不稳定时期,其突出表现为:世界上最大规模的经济结构调整;大规模的“下岗洪水”和“失业洪水”;显著的城乡差距和地区差距;基尼系数快速增长;严重的腐败及其巨大的经济损失;大范围的生态环境破坏。
他对中国社会现状有清晰深入的把握。胡鞍钢的乐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变得有分量。
“批判很容易,建言很难。把建言变成政策更难。”胡鞍钢并不避讳对自己的正面评价,“我觉得我基本做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不忌讳其他学者对自己的批评,坦然地向记者推荐他的批评者,哪个问题可以去看一下哪位学者的文章,“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一下。”
目前他致力于“变成政策”的建言,是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1995年他就和王绍光、康晓光提出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理念;1997年他与另一位学者邹平又进一步细化了这一思路。这一思路在制定“十一五”规划被确立为基本国策。现在国家“十二五”规划已确立了基本公共服务九大方面,并专门制定了专项规划。
从创意建言提出到最终成为国策,大约用了十年时间。“从社会科学成果转化为社会生产力的角度看,还算比较快的。”胡鞍钢说,“我并不是在强调这个概念是我首创的,是否有目的地将这些思路变为国家规划、公共政策,然后让人民受惠,这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