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豈之主編的《中國思想學說史》
張豈之近影 王斯敏攝
一九九○年,侯外廬先生的弟子們在西安。(左起:步近智、何兆武、林英、張豈之、祝瑞開、盧鐘鋒)
童年時的張豈之
張豈之致學生的書信(節選)
3月13日下午,清華園。紅磚穹頂的大禮堂內,一場講座正在進行。主講者是87歲的思想史家張豈之。鬢發如霜的老人聲音清揚,把“中華文化與精神追求”的大課題講得深入淺出、趣味盎然。
他面前,是一張張神情專注的青春面孔﹔禮堂后牆上,是一塊從近百年前高懸至今的匾額:人文日新。
學生,人文,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兩大牽挂﹔教師,“人文學人”,是他願意接受的為數不多的兩頂“桂冠”。
一個甲子前,他開始追隨我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開拓者侯外廬,參與編寫《中國思想通史》《宋明理學史》等著作,以高起點走上學術道路﹔今天,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首席專家,他帶領眾多史學英才團隊作戰、全心付出,以《史學概論》等重點教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獻禮。
從青春到白頭,他把最好的時光都獻給了思想史研究﹔從教學到科研,他的足音始終與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發展同頻共振。
他對人文學科充滿深情。“如果說自然科學是參天大樹,人文科學就是綠草,不起眼,卻不可缺少。”清代詩人張維屏的詩句,最能代表他的心聲:“惟有多情是春草,年年新綠滿芳洲。”
此刻,在遠隔關山萬重的西北大學,他的研究團隊也正在春光裡忙碌著。走廊牆壁上,六個大字赫然在目——“兼和、守正、日新”,這是他擬定的所訓,也是刻在學者們內心的治學理念。
他播撒的種子,經風歷雨后,已碧綠如茵。
1、求學:擎起一支不滅的燭,走進一幢永遠的樓
先是一片戰火,再是一盞燭光,最后,是一幢樓。少年張豈之的求學路,隨一個個路標變化著,延伸著。
那是殃及整個民族的戰火,打碎了一個十歲學童對未來的幻想——1937年,張豈之在家鄉江蘇南通讀小學,成績優異。彼時的南通受本鄉實業家張謇“教育救國”理念熏染,學風極盛。讀大學、留洋、做教授,是父母為張豈之早早規劃好的人生。
戰亂無情,南通瀕臨淪陷。小豈之被輾轉送到遠離家鄉的陝西城固,在西遷至此的北平師范大學附中繼續求學。
幾間茅草屋,幾排舊桌椅,雖簡陋清苦,卻辟出了一方安寧的“桃源”。張豈之和同學們一起,在江邊晨讀,在油燈下伏案,課余閑暇,便鑽進隨文人們遷來的一間間書店,飽覽書頁中的奇麗大觀。魯迅的小說,郭沫若的新詩,令他深深迷醉於人文的魅力。
思鄉之苦很快被熱火朝天的學習沖淡了,還品出幾絲別樣的“甜”來。
“一次考試前,校長宣布,發給每人一根土蠟燭溫書用。頓時,歡呼聲、掌聲、笑聲響成一片。那幾天,我們燃起了燭,燭光照亮了教室,也溫暖了一顆顆稚嫩的心。”多年后回想,那光芒在張豈之心中依然明亮。
燭光伴著他考入重慶南開中學,1946年秋,一舉考中北京大學哲學系。
從此后,他的生命中矗立起一座永遠的樓。那是一座灰色的、毫不起眼的三層小樓,卻曾雲集眾多著名學者,成為后學心中的人文聖地。
北大文學院就設在這裡,文史哲各系教師均在此授課,他們迥然各異的風採,深深感召著新生張豈之。
著名教授自是一派學者氣象。
新儒家宗師熊十力其時已年過六旬,開出“新唯識論”一課。每講一段,便把手杖提起,輕輕敲點離講台近的學生,問“領悟”了沒有。因為怕他的手杖,教室前排幾乎沒有學生去坐。但他不息的探索與追問令張豈之印象深刻——外來佛學如何與中國文化結合,進而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時任文學院院長湯用彤為哲學系開課四門:魏晉玄學、英國經驗主義、歐洲大陸理性主義、印度哲學史。“研究中國哲學史,先要懂得外國哲學史。這樣思路才打得開,方能有所創新。”他還要求哲學系學生學習自然科學,張豈之便曾選修生物學。
哲學家賀麟正在翻譯黑格爾的《小邏輯》,便把成果帶上課堂。聽課者五人,每周都抽一晚到賀麟家討論譯稿,邊享用賀夫人專程備好的茶點,邊暢談研讀心得。每有爭論,賀麟便認真聽取,對“毛頭小伙”們連連稱謝。在其后出版的《小邏輯》中譯本序言裡,他專門提到了五位學生的名字。
年輕教師也有一番鮮明個性。
講師石峻的“倫理學”,因熱情奔放、旁征博引而受到歡迎,唯其湖南鄉音過重,講得一快便令聽者難以理解。張豈之寫信請教,頗得石峻嘉許,不但專程解答,還向他“開放”了自己的私人藏書。
和石峻同年的講師任繼愈,授課則更多了幾分冷靜嚴謹,一門“隋唐佛學”講得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在課外,任繼愈儼然成了張豈之的指導教師,不但引導他讀先秦諸子,還認真批改其讀書筆記,鼓勵他走學術道路。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一直延續到任老仙去。
“這些老師身上有共同的一點:中西融合,古今會通。他們力求將中華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精華融合起來,創造適合於時代需要的中國新文化。”張豈之感慨。這種追求,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