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史教”的衰微,這個文明正遭遇到非常獨特的重大危機
當然也無可否認,西方史學作為一種重要的知識系統,從來都有它值得學習的一面,包括晚近以來的似乎特別走紅的全球史、環境史、婦女史等等,我今后還會一如既往地,繼續主持這方面的介紹與引進。只是,這種跨文化的學習,又不能是失去主體性的,和矯枉過正的。
回顧起來,過去時代的中國人,哪怕是他們中間的史家,對於歷史的了解也是管窺式的、散點式的、不無模糊的,而缺乏西方式的知識系統。正是這種明顯的缺陷,說服了包括梁啟超等人在內的學者,必須要從西方那裡汲取史學的營養。
到了現在,我們的史學倒是越來越科學化、知識化、系統化了。隻可惜,在以個人為創新本位的西式專利制度下,由於各種各樣的身外之物的誘惑,致使種種挖空心思的“反彈琵琶”,幾乎已是層出不窮和見怪不怪,從而使得史學不僅不再能倚靠經學,反而往往更加雷同於文學。
這就不光是矯枉過正的問題了,這是完全發展到事情的反面了!本來,人們是嫌古代的史學還不夠“求是”和“求真”,才動議要向西方史學學習的。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如今這種學習的結果卻是,反而喪失了做學問的道義前提,淪落到了各種隨心所欲的文字游戲中。
最可怕的是,就連很多研究者本人,也是非常坦然地、不以為恥地、自覺自願地,以此來游戲人生和游戲文字。而這樣一來,中國人希望取法西學而獲得的“進步”,也就突然變得已是適得其反了。
公正而平心地說,中國的史學傳統本身,本來當然既有優秀的、需要保留的一面,也有不好的、需要改進的一面。而犬牙交錯的是,我們現在當然也向西方學界討教了一些值得學習的東西,不過與此同時,我們也把自家原本較有價值的東西,給心懷鄙夷地自暴自棄掉了。
尤其是,如果考慮到路徑依賴的問題,由於對於往事的記述,在中國文明的特有結構與文化心理中,原本佔據著更為重要的地位,那麼,由此帶來的文化紊亂與失序,也就意味著更加深重的問題——由於“史教”的衰微,這個文明正遭遇到非常獨特的重大危機。
也就是說,盡管中國並無宗教式的精神形態,但正由於“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史學才使得人們對於身后,也有了同樣的關懷和惕懼——而中國式的、具有人格品格的倫理道德,很大程度上就附麗於此。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斯之謂與?(《論語·季氏》)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
同樣地,現在再來讀早期北島最有名的那首詩,也會讀到對於歷史的這種敬畏,那是中國人在絕望狀態下的最后希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証,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然而,既然現在連“良史”本身都不存在了,那些想要為非作歹的人,也就更加肆無忌憚了。比路易十五那句“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更為可怕的是,眼下就連“死后”也都再沒有人感到畏懼了,因為干脆再沒有史家們去秉筆直書了,而且人們也干脆不再閱讀歷史了。
既然隻剩下“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証”了,那就索性借著這一肚子的下流去暢通無阻吧——這就是當今中國的主流風習!
“秉筆直書”的道義沖動,不應被徒具表面的學術外衣所抑制
更加諷刺的是,在解構掉了史學的主流之后,反而是曾被儒家強力壓制的、以往不能登堂入室的“佞史”傳統,倒在官僚統治的現代社會遍地開花了。回顧起來,沉浸在經學詮釋中的歷代學者,早就借著對於所謂“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的解釋,而指出了這種“小傳統”的暗中存在:
“史,掌文書,多聞習事,而誠或不足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
“策祝文勝質,則禮所譏失其義、陳其數是也。史官文勝質,則當時紀載或譏為浮夸者,是也。”(劉寶楠:《論語正義》)
“質朴勝過文採,則像一鄉野人。文採勝過了質朴,則像廟裡的祝官(或衙門裡的文書員)。”(錢穆:《論語新解》)
這樣一來,歷史學家們,也就從最值得尊重的、代表文明高度的人,一下子轉變成了最可有可無的、根本不值一提的人了。這也就是陳寅恪所代表的那種氣節和氣度,為什麼突然顯得如此遙不可及的原因。
更加要命的是,晚近以來,在科技官僚的外行壓力下,在“世界一流大學”的空洞誘惑下,西方史學所帶來的那種形式合理性,也已成為各種社科基金的主要考核指標,而在這種徒具表面的學術外衣之下,所謂“秉筆直書”的道義沖動,反而更加要被抑制住了——否則豈有得到批准立項的可能?
事實上,那些被孔子深度厭惡的“巧言令色”的佞史,向來都比膽識具備的令人欽敬的良史更容易謬種流傳,因而也更容易形成氣候。於是長期以來,他們總是可以提供大部頭的史籍來粉飾太平,總是可以提供最瑣碎的斷爛朝報來堆滿書架,總是可以提供無厘頭的野史掌故來充斥巷議,總是可以反復炒作舊芝麻陳谷子來為傳媒補白……然而,他們到頭來也總是逃不脫這樣的不治之症:無論如何也提不出任何獨立的識斷、判定與抉擇。而由此一來,這群人簡直就把整個歷史學科都給消費和透支掉了,也就是說,他們既已向當朝的權貴証明了,歷史編纂對於任何不合理的東西都是有益無害的,其實也就向后世的子孫証明了,歷史編纂對於任何嚴肅的精神事業都是毫無意義的!
正因為這樣,當今的中國史學家們,也都罕有那種奮勇的擔當了。我反而經常痛心地看到,那些研究中國經學史的人,可以比朱熹還更清楚歷史的細節,然而這些從業者的平均道德水准,即使以較為委婉的口氣來表述,也絕對不會高於普通的百姓。
與之相反,倒是在狹小的民間社會,還有些以業余興趣來記述往事的人。也反而倒是他們,還更多地保留了以往那種史家的風格,比如從老年人寫作的回憶錄,到記者們寫作的歷史演義,從已有的歷史雜志,到新創的網絡刊物。
隻可惜,又顯得相當吊詭的是,這些人所表現出的學術水准,也大多只是業余的。所以,那些受過更加嚴格訓練的——其中當然已包含西學的訓練——所謂“學院派”的史學家們,又往往不大能看得起他們。
所以說,下一位陳寅恪、下一位歐陽修或司馬光,乃至下一位孔夫子,才是應當被我們焦急等待的、真正具有文化聚斂意義的“良史”。(作者系清華大學教授、國學研究院副院長)
(劉東 作者系清華大學教授、國學研究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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