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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對於往事的中國記述

2014年01月15日15:19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對於往事的中國記述

對於道義和價值的深切關懷,對於歷史責任的牢牢銘記,貫穿始終地成為這種獨特史學的典型特征

盡管在運用像“文學”、“哲學”這類產生於文明間的“洋涇浜術語”時,需要特別小心,但我們眼下可以姑且假設一下,如果在古代中國確實有過“文學”和“史學”的話,那麼,對應著古希臘從“迷索思”向“邏格斯”的過渡、或者對應著它從“文學年代”向“哲學年代”的過渡,在中國這邊的相應知識類型分化或發展,就應當是孟子所說的“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孟子·離婁下》)”。

當然這並不是說,在寫作《春秋》之前,神州就沒有對於往事的記述了,相反,這種工作在此前也是由來已久的。比如,李澤厚就曾撰文認為,當時的史官這個職業,是從再往前的巫師那裡演化而來的。

但無論如何,儒家當時對於歷史敘事的突出的道德關切,卻開辟了記述往事的新型流派乃至主流流派,從而決定性地構成了中國史學的主要底色。

正是基於它的高蹈於眾的地位,我們才能領悟到,為什麼孔子又會說出“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事實上,孔子這裡所使用的、和“野”相對的那“史”字,首先都不是在描摹某種狀態,而是在刻畫某種社會分工。也就是說,它們的原初意義應當更為生鮮,是在切實地指謂某類實存的對象,並不能跟現代漢語中分工明確的形容詞直接劃上等號。我覺得,隻有在明確了這一層之后,我們才有可能進一步領悟到,其實除掉上面提到的第一重關系——即“文”與“質”之間的關系之外,孔子這句話還涉及了另一重關系,即在“野(人)”和“(祝)史”乃至“君子”這三個群體之間的對應關系。

這也就意味著,“史”這個字在這裡指稱的,當然不會是能寫出《春秋》的“良史”,而是在此之前已然普遍墮落的、正分工掌管著文書的“祝史”,或者被孔子所深度厭惡的、隻會“巧言令色”的“佞史”。對於這種社會的分化,章學誠的表述雖然不同,但也有大致仿佛的論述:

“三代以上之為史,與三代以下之為史,其同異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記注有成法,而撰述無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記注無成法。夫記注無成法,則取材也難﹔撰述有定名,則成書也易。成書易,則文勝質矣。取材難,則偽亂真矣。偽亂真而文勝質,史學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間世一出,補偏救弊,憊且不支。非后人學識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書》之教絕,其勢不得不然也。”(章學誠:《文史通義》)

由此可知,雖然此前早已有了這方面的從業者,但由《春秋》所代表的史學革新,仍然是非常關鍵的轉折——無論孟子“《詩》亡然后《春秋》作”的說法,是否確實是於史有征的,總之都因其演成了儒家的標准說法,所以至少在后世的沿革中,對於中國的史學起到了關鍵的型塑作用。

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會順勢看到,對於道義和價值的深切關懷,對於人物品行的評判臧否,對於歷史責任的牢牢銘記,也就貫穿始終地成為這種獨特史學的典型特征。

這種把對於往事的記述看得“惟此為大”的傳統,一直在中國文明的進程中傳遞和延續下來

進一步說,既然是“《詩》亡然后《春秋》作”,那麼進行“作《春秋》”這樣的積極主體活動,也就獲得了其先入為主的目的和動機。也就是說,人們記述、提醒和評論往事的基本目的,不可動搖地在於修正和扳回此后的歷史軌跡,使之逐漸返回到那個足以產生“思無邪”的《詩經》的淳厚年代,這也就是所謂有著“王者之跡”的“三代”。

對於這一點,如果那些有考古癖的還原主義者,此刻又想科學地來“古史辨”一把,那是根本沒有用武之地的——就算這個理想化的“三代”,是被前人虛擬地幻想出來的,然而對於后人來說,他們對於“三代”的不斷熱心懷想,卻也是現實存在和確鑿無疑的。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就不妨說,實則此后的中國歷史,就是在以一種“向后回溯”的表面形式,來獨特地展開其向前的展望,和開辟其發展的路徑。它很有理由地認為,要是沒有對於原初人類生活狀態的理想假設,也就失去了讓后世復歸於此的說服力。

由此,就可以順便澄清一個由來已久的誤解了。自從中西文化在近代碰撞以來,人們便一直循著“種加屬差”的定義規則,來尋找某種導致中國“落后”的肇因。而這樣一來,跟沒有“悲劇”的文體大體相同,人們也一直在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荷馬式的“史詩”文體,而深深地引以為恥。

有意思的是,大概正是為了洗雪這種“國恥”,還專門在這麼一個現時代,在位於中國境內的西藏,發掘出舉世最長的中國史詩——《格薩爾王》。

然而,如果把思想解放一下,反而可以轉而悟到,不再依靠盲詩人的集體傳唱來記述往事,正說明古代中國早在往事記述方面,有了更加個性化的、從而更加發達的寫作方式。也正是這一點,才使得史學在中國社會的權重更大。

這種尊重史學的文化心理,作為一種必備的文化修養,當然也同樣傳遞給了后來的統治者,對此隻要看看范祖禹的《帝學》,就可以獲得篤定的了解。而由此就更反過來保障了中國歷代史官的高尚地位,從來都跟西方歷史學家的地位完全不同。

我們再看看素為歷代士夫所重的官修正史,再回想一下它的儼然編修過程,也同樣可以知道,這種把對於往事的記述看得“惟此為大”的傳統,的確是一直在中國文明的進程中傳遞和延續了下來。

另一方面,正由於有了“《詩》亡然后《春秋》作”的道義起點,有了聖人訓誡的耳提面命,又使得中國的那些史家們,即使身在官場甚至宮中,也仍然相當程度地保留了“秉筆直書”的史德。在這方面,正如人們所長期熟知和傳誦的,出現過許多非常感人的英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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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楊麗娜、常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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