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一口人,換不回四斗糧
“我的筆記告訴我,我只是在報道我所見到的、所証實的事實……狗在路上啃人的尸體,農民趁夜色降臨后尋找人肉,每條公路上都有棄嬰在號哭、在死去……”
白修德的採訪之路,始於1943年初春一個寒冷的黎明。他與《泰晤士報》記者福爾曼從潼關(河南進入陝西的必經之地),逆著逃荒的滾滾人流,深入河南腹地。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單一的,一家一戶所組成的、成群結隊、一眼望不到頭的行列”,空氣裡彌漫著小便與汗液混雜的味道,破舊的火車車頂上擠滿了人。不再指望回家的受災民眾,把最值錢的衣服穿在了身上,一片黑藍色中有一點紅,那是一名婦女污漬斑斑的嫁衣。
慘烈的死亡場景隨處可見。白修德看到,粉碎流血的斷肢殘臂,散落在鐵軌旁,那是沒有扒住火車而不慎墜落者留下的痕跡。一個母親把兩歲的孩子煮熟了充飢,另一位父親也殺死了親生骨肉,然后囫圇下肚,還有一家人把軍隊交給他們收容的兒童,啃得干干淨淨……
1942年,河南夏秋兩季沒有下一滴雨。劉震雲的外祖母回憶,“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澆一瓢水,滋滋冒煙”。農民收獲的糧食僅有往年的三成,其中絕大部分又被抽了稅。到年底時,樹皮幾乎被剝光,草根也已被挖完,“豬盡是骨頭,雞餓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百姓則成了一副副喘氣的骨骼模型。沒法扒火車逃難的,扶老攜幼,獨輪車父推子拉,六七十歲的老夫妻喘喘地負荷而行。在絕望中,有男人殺妻棄子,然后投井自盡。
一位90多歲的老太太還記得,她的二叔餓昏在路邊,飢民跑過來,割前者身上的肉吃。二叔疼醒了,慘呼:“我還中(還能活下去)”,得到的回答是:“你不中了,救救我吧。”
根據國民政府的統計,1942年,旱災與蝗災襲擊了河南全省110個縣,500萬人受災。在人販子那裡,婦女的售價跌了九成,壯丁的售價跌了三分之一,賣一口人,換不回四斗糧。
在家鄉的麥秸垛旁,劉震雲遇到了曾親歷飢荒的老者郭有運。老人嘴已漏風,劉震雲還是盡力聽懂了他在逃荒路上的遭遇:一家六口人,剛上路,他娘就病了,為了治病賣了小女兒,可娘還是死了﹔走到洛陽,大女兒患天花去世﹔扒車去潼關,兒子掉到火車輪下軋死了,最后和老婆到了陝西,給人放羊為生,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著人販子跑了……
“我逃荒為個啥?為圖大家有個活命,誰知逃來逃去就剩下自己,我還逃荒干什麼?”郭有運禁不住潸然淚下,“早知這樣,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還能死到一塊兒……”
國家拋棄了自己的百姓
無數像郭有運那樣的普通中國人掙扎求生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正進入相持與轉折階段——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正式成立,日本在中途島海戰中落敗,蘇聯在斯大林格勒的廢墟中堅守,納粹德國密謀“最終解決”猶太人,毛澤東在延安開展整風運動……
這些,也許才是時任中國最高領導人蔣介石最關心的。實際上,與眾多留駐史冊的大事相比,發生在中國腹地的飢荒在當時沒有引起外界的注意,過后也沒多少人願意回味。
然而,在這場悄然無聲的災難中心,白修德多次目睹了權勢者的丑陋:“軍隊強行從農民那裡搶走糧食﹔省政府在當地軍隊的威脅下,試圖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走漏風聲。……中央政府提供的賑災資金是2億元,實際上它們根本沒有到達災民手中。”
同一時期,“中央社”依然宣稱,“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糧征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據省田管處負責人談,征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
了解真相的《大公報》主編王芸生在憤懣中寫道,“這‘罄其所有’四個字,實出諸血淚之筆”。這篇社論一出,《大公報》旋即被當局勒令停刊。
彼時,幾十萬中國軍隊駐扎在河南嚴防日軍進犯,這麼多官兵的糧草,全靠當地自行解決。白修德遇到的農民忍不住告訴他,每畝地產15斤的糧食,抽稅要抽13斤。
美國駐重慶領事館秘書、后來成為“中國通”的謝偉思,也在一份發回華盛頓的報告中寫道:“在少數地方,(當局)顯然使用了軍隊對付人民。吃著榆樹皮和干樹干的災民,被迫把他們最后一點糧食種子交給稅務機關。身體虛弱得幾乎走不動路的農民,還必須給軍隊交納軍馬飼料。這些飼料比起他塞進自己嘴裡的東西,其營養價值要高得多”。
而在河南,面對“橫征暴斂”的指責,一名軍官對白修德坦言:就算老百姓餓死了,這土地也還是中國人的,可是如果當兵的餓死了,國家就會變成日本人的。
另一方面,身處大后方的蔣介石“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災”,河南省主席李培基的報災電,被他罵是謊報濫調,並且“嚴令河南的征實不得緩免”。河南籍國民參政員郭仲隗在重慶召開的大會上,聲淚俱下地講述河南災情,也沒得到任何實質性回應。
也有人指出,彼時的河南隨時可能失陷,在國民政府高層看來,“不能讓糧食資敵”或許比災民的生死更重要。無論原因為何,冷冰冰的結局是:被國家拋棄的百姓,除了忍飢挨餓,就是背井離鄉,最終,約佔全河南省十分之一的人口投入了死神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