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
如果我们不承认人的这种自由,那么,一切道德与法律,因而一切禁令与劝令,都毫无意义,我们人类世界因此也不可能有社会秩序,首先不可能有任何伦理秩序。但是,显然我们的世界不可能没有道德与法律,也并非没有伦理秩序。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人拥有使人区别于万物的自由。正是这种自由使人成为未完成者,也正是这种自由使人类社会的秩序成为可能。而就我们这里讨论的主题而言,更为重要的是,正是这种自由使每个人拥有保守主义试图否认的“普遍的自由权”。
从根本上说,这种普遍自由权,不是别的,它只不过是每个人的这样一种关系属性:每个自由者在进入与其他自由者的关系时,为了能相互承认、相互尊重与相互维护为自由者这一本质身份,都应当(都有理由)从所有其他自由者那里获得对自己的这样一个行动空间的应许与尊重: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决断自己的生活与行动,只要他的行动不反对任何他人同样的行动。因此,普遍自由权的实质内容是相互承认、相互尊重、相互应许对方在本质上为一个与自己一样的自由存在者。这意味着,普遍自由权不是来自自然,而是来自自由,来自源于自然却突破、超越了自然的自由。每个人拥有普遍自由权不是基于“自然的正当”,而是基于“自由的存在”。在把自由确立为其核心问题的康德哲学里,不再以“自然权利”来说明自由权,而是相反,以自由权来说明“自然权利”,其原因就在于普遍自由权找到了新的、更内在的基础。
因此,否定普遍自由权实质上就是放弃相互承认、相互尊重与相互许诺对方在本质上为与自己一样的自由存在者身份。但是,每个人的自由存在及其相互的普遍自由权是一个人过人的生活的全部基础:既是一个人过享有尊严的生活的基础,也是一个人能成就一切德性、卓越与完善的基础。因为只有有自由的地方,才有真正的自己而有内在的目的,并因而才能真正作为目的本身而生活;而只有能够作为目的本身生活,而不是只作为工具存在,才有真正的尊严。同时,一切德性,不管是严格意义上的伦理美德,还是品格与能力上的卓越,都需要在自主—自愿的前提下才能充分达成,并才有内在价值。相反,在普遍自由权遭到否定的地方,也即在自主—自愿得不到尊重的地方,一切所谓德性或美德都只不过是单纯强制的产物,它们与其说是美德,不如说是一种合乎强制者意愿的习惯,其本身没有任何内价值,因为它们将随着强制者的需要被改造或废弃。
实际上,能体现人性光辉的德性,展示人性完善性的美德,只有在每个人的自主自愿的生活中,在他的自由存在中,才能培养、造就出来。因为只有在自主—自愿的自由生活中,一个人的美德才始终是在面对各种可能性的自主选择、自主决断中培养起来的,因而是在抗拒各种诱惑、忍耐种种困厄、经受诸多考验的自由历练中造就出来的,而不是在简单的强制下形成的。在自由中形成的这种美德也才始终伴随着实践者的自我认同、自我肯定、自我提升与自我完善,而这种自我认同与自我肯定又使美德的完善获得不竭动力,从而使人性的充分完善成为可能。所以,实在说来,只有在自主自愿的自由中,每个人才能成就其充分的美德;这样成就的美德才既有内在价值,又展现了人性的尊严、高贵与伟大。不管是作为类存在,还是作为个体,人类的一切价值、一切崇高、一切伟大和高贵,都是基于其自由,而不是基于其自然。
所以,我们甚至要说,善只在自由中;唯有在自由中,才能发现善,理解善。自由之外无善恶。在这个意义上,权利先于德性,自由先于善恶。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自由主义或自由哲学对普遍自由权的坚守,关于“权利先于美德”的主张,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人类成就一切美德(德性)、一切伟大、一切崇高确立一个真正的起点,一个必要的前提。它并非认为德性或美德对于人类不重要,相反,正因为它认为德性对于人类社会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所以需要为它寻找与维护一个特殊的前提。自由主义确信,这个前提就是自由。在没有自由的地方,就不可能成就有内在价值的美德,也不可能存在有内在价值的伟大和高尚。因为在普遍自由遭否定的地方,一切美德都只不过是在强制中形成的“好习惯”,一切伟大都只是外在的伟大,他者的伟大。
因此,极端保守主义以维护德性、卓越、高贵、伟大为名否定个体的普遍自由权,既是无根空洞的,更是虚伪无情的。因为离开自由,一切德性、高贵都将与真实的人性无关,它们不是在人性中成就的,而是在极端保守主义者们的自我期许中构想出来的。同时,极端保守主义否定个体的普遍自由权,实质上也就是放弃了对个体之为自由者身份而应有的行动空间的应许与尊重,但是,它却又要人类去成就那些只有在自由空间中才能成就的德性与伟大。简单说,极端保守主义否定众人为像样的人,却又装出要众人与他们一起去成就人类的伟大。在否定人类普遍自由权的前提下,追求的任何伟大、卓越,都不可能是人类的伟大与卓越,而只是极端保守主义自我期许的伟大与卓越。为了追求他们心目中的伟大与崇高,这种保守主义可以否定个体的普遍自由权,可以放弃对个体之自由空间的尊重与应许,那么,当然也可以牺牲个体的其他一切。这是极端保守主义的虚伪与无情之所在,也是它的真正危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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