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
在各种保守主义中,唯有“保守”自由的保守主义值得“保守”
如果说近代以来人类在自我认识上有什么推进的话,那么这个推进就是对人类自身之自由存在以及基于这种自由的普遍自由权的认识与确立。这是对人类自身的一次跨越式认识,它开辟了人类一个全新的时代。它带来的变化不亚于自然科学对自然的全新认识所带来的变化。基于这种自我认识,不管是共同体,还是成员个体,维护与保障每个人之普遍自由乃是首要任务。
因此,尽管有很多东西需要我们“保守”,也值得我们“保而守之”,诸如文化传统、美德、卓越、崇高,等等,但是,人们首先要保守的乃是自己的自由。所以,当人们出于维护自己的传统与历史而宣称自己为保守主义时,需要警惕自己是否在维护某种否定自由的东西,因而是否在否定自己因自由才理当享有的权利与尊严;特别是,当人们出于对古典思想的信奉或爱好而主张一种保守主义时,则需要认真自问一下,是否对近代人类自我认识所达到的系统深度有足够的理解与把握,以免坠入古典思想残留的神秘与迷信。正是基于某种神秘与迷信,极端保守主义实际上把人类区分为拥抱真理的智者、接近真理的贤者与远离真理的众人。它在指责现代民主造就了“末人世界”的同时,却借神秘的“自然”之名直接就把人类的多数划入“末人”之列。然而,根据前面的讨论,就人的自由存在出于自然而突破、超越了自然而言,人类的自由就是他的自然,他没有自由之外的自然。所以,对于人本身来说,其自由之外没有自然,其自由即是最高的自然。在这个意义上,建立在维护与保障这种自由基础上的现代民主才是最“自然”的。因此,如果说现代民主造就了所谓“末人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不仅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也是一个自然的世界。
但实际上,恰恰只有现代民主才最有可能使大多数人摆脱“末人”的命运,因为它至少给所有人提供了不成为“末人”的机会与要求。如果个体的普遍自由得不到尊重与维护,也即说个体失去了自由,那么这样的个体如何能成就出健康人格而各擅其长?又如何能挺身担当而不畏缩卸责?如何能独立有断而不是懦弱无决?更如何能巍然自期而不蝇营狗苟?在个体的自由空间得不到尊重与保障的地方,一个人的自主人格以及他的各种可能天赋也不可能得到合适的照料与应有的培养;同样,在这种地方,也无从培养勇敢的品质与担当的精神;而在没有自由的地方,更不会有独立与决断,只会有依附与盲从;同样,在这种地方,除了屈从于强制与本能而苟且营生外,无关崇高与伟大。因此,情况必定是这样,哪里没有个体的普遍自由,那里就必定充斥着苟且偷生、盲从无断的末人。因此,我们倒是可以说,哪里没有真正的现代民主,那里才必定是一个末人的社会。
因此,就现代科技与现代民主构成了现代性世界的两个基本面相而言,如果人们要对它做出修正或改变,那么,人们最多只能放弃前者,而不可能放弃后者,因为放弃后者意味着放弃了人之为人的普遍身份——自由者,结果必定是沦落入动物般的末人社会。实际上,人们也不可能放弃前者,最多只能节制前者,归位前者,即把现代科技放到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上。
通过对各种保守主义的原则与主张的分析,最后我们要说,如果说有什么保守主义值得保守的话,那么既不是要简单保守传统的保守主义,也不是要狂热保守天道或“自然正当”的保守主义,而是要坚定保守自由的保守主义。只有这种保守主义才能使传统以及一切值得保守的东西真正得到保守,因为只有在自由中才能保守一切;也只有这种保守主义才能为国家与个体保守应有的道德提供理据,因为只有有自由,才会有道德,并且也才有可能要求个人与国家都要有道德。在没有自由的地方,对于国家来说,只会有顺从的国民,而不可能有有德性的公民;而对于个人来说,则只会有拥有绝对权力的统治者,而不会有讲道德的国家。
注释
1 这也应是卢梭区分公意(the general will)与众意(the will of all)的深意所在。
2 《康德著作集》(卡西尔版)第7卷,第26页。
3 爱德蒙·柏克对《权利请愿书》的评论,见他的《法国革命论》,何兆武、许振洲、彭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42页。
4 参见[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28页。
5[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第136页。
6 [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第142~144页。
作者简介
黄裕生,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导,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秘书长。研究方向为德国哲学、宗教哲学、法哲学、比较哲学。主要著作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宗教与哲学的相遇——奥古斯丁与托马斯·阿奎那的基督教哲学研究》等。
相关专题 |
· 《学术前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