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
智者何以不可能?若智者可能,则自然成了不可能
我们上面花了很大篇幅分析了极端保守主义的基本主张与原则,乃是为了把它最主要的学理依据呈现出来,以便显明它对自由主义的真正挑战所在。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极端保守主义对自由主义最直接也最根本的挑战就是以“自然构成”的等级差异否定个体的普遍自由权。
但是,实际上,自由主义或自由哲学从来就不否认人类个体之间在自然天赋上存在差异,只是它永远谦逊地认为,没有人能够准确无误地知道包括自己在内的诸个体的自然差异,更无法精确知道这种被给予的差异会给个体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因此,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既知道什么是善本身又知道什么是每个人的善的智者,除非他是上帝。虽然个体在自然禀赋上千差万别,但是这种差别及其后果不可能大到可以把他们区分为上帝与人,否则,自然本身就陷入矛盾之中。因为能够准确知道自然的一切细节及其一切后果的存在者,才能知道出自自然的所有个体的禀赋差异及其可能后果,而这样的存在者必定超越于自然而不属于自然。但是,这种有存在者超越于自己之上的自然显然不是给予我们“自然构成”的那个自然,因为如此,它就不再是万物的源头。
事实上,人类的任何个体,不管是在认识能力上,还是在存在上,都是有限的(康德与海德格尔分别对此有深刻揭示)。虽然人类个体都能觉识到“有一个真理本身在”,但这个真理永远不可能向任何一个个体之人完全呈现出来。单就作为被抛者而言,我们人类及其个体不可能有接纳整全真理的能力或装备;不管是个体,还是民族或社会,永远都处在片面的真理中,区别只在片面性的度的大小,当然也可说,区别只在接近整全性的度的大小。
关于智者的绝对统治说实际上不仅预设了绝对真理,而且预设了“绝对真理说”,也即预设了“有人能拥有绝对知识”这一主张。这既表达了人的自我中心的冲动,也表白了人要成为神的极度渴望。但是,保守主义并不能真正证明人能拥有“绝对知识”。实际上,我们增加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的知识,都并没有减少这个世界的未知事物;当我们认识了原来不认识的事物的同时,会发现又有新的不认识的事物进入我们的意识视野。世界作为一个整体,也即作为在场者与不在场者共的一个整体,我们的知识前进多远,它就又退多远,它永远都有在我们的知识视野之外的领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人类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拥有绝对知识,因而也不可能出现保守主义心目中那样的智慧者。
古典哲学可以通过预设一个能被哲学漂洗得一尘不染的纯净灵魂来通达善本身而拥有关于这个善本身的绝对知识。但是,在灵魂与哲学的关系问题上,现代哲学显然不能再如此轻率处理,特别是在真理或事物本身被揭示为隐蔽中的显现、不在场中的出场,因而不可能像在古典哲学中的善本身那样作为纯粹的“光”给予我们时,如何证明有人能够拥有绝对知识,也就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困难。
既然不存在智者这种上帝般的特殊个体,那么,所谓智者的绝对统治也就不具有任何正当性,它当然也更不可能是人类唯一最好的制度。主张这种绝对统治是人间最好的制度,与说天堂是世间最好的国度一样,纯粹是以人为神的僭越而产生的幻想物。它能带给人类的,除了个人崇拜、活人崇拜、绝对服从、历史终极剧实验等政治迷信与政治狂热外,不会有什么与最好制度相关的东西。而倡导这种绝对统治说者,不是在过于自以为是地自吹自擂而鄙视众人,就是在自轻自贱地制造神人而轻贱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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