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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对于往事的中国记述

2014年01月15日15:19   来源:中国青年报

原标题:对于往事的中国记述

由于“史教”的衰微,这个文明正遭遇到非常独特的重大危机

当然也无可否认,西方史学作为一种重要的知识系统,从来都有它值得学习的一面,包括晚近以来的似乎特别走红的全球史、环境史、妇女史等等,我今后还会一如既往地,继续主持这方面的介绍与引进。只是,这种跨文化的学习,又不能是失去主体性的,和矫枉过正的。

回顾起来,过去时代的中国人,哪怕是他们中间的史家,对于历史的了解也是管窥式的、散点式的、不无模糊的,而缺乏西方式的知识系统。正是这种明显的缺陷,说服了包括梁启超等人在内的学者,必须要从西方那里汲取史学的营养。

到了现在,我们的史学倒是越来越科学化、知识化、系统化了。只可惜,在以个人为创新本位的西式专利制度下,由于各种各样的身外之物的诱惑,致使种种挖空心思的“反弹琵琶”,几乎已是层出不穷和见怪不怪,从而使得史学不仅不再能倚靠经学,反而往往更加雷同于文学。

这就不光是矫枉过正的问题了,这是完全发展到事情的反面了!本来,人们是嫌古代的史学还不够“求是”和“求真”,才动议要向西方史学学习的。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如今这种学习的结果却是,反而丧失了做学问的道义前提,沦落到了各种随心所欲的文字游戏中。

最可怕的是,就连很多研究者本人,也是非常坦然地、不以为耻地、自觉自愿地,以此来游戏人生和游戏文字。而这样一来,中国人希望取法西学而获得的“进步”,也就突然变得已是适得其反了。

公正而平心地说,中国的史学传统本身,本来当然既有优秀的、需要保留的一面,也有不好的、需要改进的一面。而犬牙交错的是,我们现在当然也向西方学界讨教了一些值得学习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把自家原本较有价值的东西,给心怀鄙夷地自暴自弃掉了。

尤其是,如果考虑到路径依赖的问题,由于对于往事的记述,在中国文明的特有结构与文化心理中,原本占据着更为重要的地位,那么,由此带来的文化紊乱与失序,也就意味着更加深重的问题——由于“史教”的衰微,这个文明正遭遇到非常独特的重大危机。

也就是说,尽管中国并无宗教式的精神形态,但正由于“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史学才使得人们对于身后,也有了同样的关怀和惕惧——而中国式的、具有人格品格的伦理道德,很大程度上就附丽于此。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论语·季氏》)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

同样地,现在再来读早期北岛最有名的那首诗,也会读到对于历史的这种敬畏,那是中国人在绝望状态下的最后希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然而,既然现在连“良史”本身都不存在了,那些想要为非作歹的人,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比路易十五那句“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更为可怕的是,眼下就连“死后”也都再没有人感到畏惧了,因为干脆再没有史家们去秉笔直书了,而且人们也干脆不再阅读历史了。

既然只剩下“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了,那就索性借着这一肚子的下流去畅通无阻吧——这就是当今中国的主流风习!

“秉笔直书”的道义冲动,不应被徒具表面的学术外衣所抑制

更加讽刺的是,在解构掉了史学的主流之后,反而是曾被儒家强力压制的、以往不能登堂入室的“佞史”传统,倒在官僚统治的现代社会遍地开花了。回顾起来,沉浸在经学诠释中的历代学者,早就借着对于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的解释,而指出了这种“小传统”的暗中存在:

“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策祝文胜质,则礼所讥失其义、陈其数是也。史官文胜质,则当时纪载或讥为浮夸者,是也。”(刘宝楠:《论语正义》)

“质朴胜过文采,则像一乡野人。文采胜过了质朴,则像庙里的祝官(或衙门里的文书员)。”(钱穆:《论语新解》)

这样一来,历史学家们,也就从最值得尊重的、代表文明高度的人,一下子转变成了最可有可无的、根本不值一提的人了。这也就是陈寅恪所代表的那种气节和气度,为什么突然显得如此遥不可及的原因。

更加要命的是,晚近以来,在科技官僚的外行压力下,在“世界一流大学”的空洞诱惑下,西方史学所带来的那种形式合理性,也已成为各种社科基金的主要考核指标,而在这种徒具表面的学术外衣之下,所谓“秉笔直书”的道义冲动,反而更加要被抑制住了——否则岂有得到批准立项的可能?

事实上,那些被孔子深度厌恶的“巧言令色”的佞史,向来都比胆识具备的令人钦敬的良史更容易谬种流传,因而也更容易形成气候。于是长期以来,他们总是可以提供大部头的史籍来粉饰太平,总是可以提供最琐碎的断烂朝报来堆满书架,总是可以提供无厘头的野史掌故来充斥巷议,总是可以反复炒作旧芝麻陈谷子来为传媒补白……然而,他们到头来也总是逃不脱这样的不治之症:无论如何也提不出任何独立的识断、判定与抉择。而由此一来,这群人简直就把整个历史学科都给消费和透支掉了,也就是说,他们既已向当朝的权贵证明了,历史编纂对于任何不合理的东西都是有益无害的,其实也就向后世的子孙证明了,历史编纂对于任何严肃的精神事业都是毫无意义的!

正因为这样,当今的中国史学家们,也都罕有那种奋勇的担当了。我反而经常痛心地看到,那些研究中国经学史的人,可以比朱熹还更清楚历史的细节,然而这些从业者的平均道德水准,即使以较为委婉的口气来表述,也绝对不会高于普通的百姓。

与之相反,倒是在狭小的民间社会,还有些以业余兴趣来记述往事的人。也反而倒是他们,还更多地保留了以往那种史家的风格,比如从老年人写作的回忆录,到记者们写作的历史演义,从已有的历史杂志,到新创的网络刊物。

只可惜,又显得相当吊诡的是,这些人所表现出的学术水准,也大多只是业余的。所以,那些受过更加严格训练的——其中当然已包含西学的训练——所谓“学院派”的史学家们,又往往不大能看得起他们。

所以说,下一位陈寅恪、下一位欧阳修或司马光,乃至下一位孔夫子,才是应当被我们焦急等待的、真正具有文化聚敛意义的“良史”。(作者系清华大学教授、国学研究院副院长)

(刘东 作者系清华大学教授、国学研究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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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丽娜、常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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