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
先生的演讲,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
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在暮年岁月中,梁实秋还时时忆起当年的情景,于是又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讲演》。他写道——
他的讲演是有底稿的,用毛笔写在宣纸稿纸上,整整齐齐一大叠,后来发表在《饮冰室合集》中。不过他讲时不大看底稿,有时略翻一下,更时常顺口添加资料。他长篇大段凭记忆引诵诗词,有时候记不起来,楞在台上良久良久,然后用手指敲头三两击,猛然记起,便笑容可掬地朗诵下去……听者愀然危坐,那景况感人极了。他讲得认真吃力,渴了就喝一口开水,掏出大块毛巾揩脸上的汗,不时地呼唤他坐在前排的儿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台去,把黑板擦干净。第次钟响,他讲不完,总要拖几分钟,然后他于掌声雷动中大摇大摆地徐徐步出教室。听众守在座位上,没有一个敢先离席。
梁启超因医疗事故逝世于1929年,才活了56岁,真是千古文章未尽才!当今的中国人,见过梁启超者恐怕已经没有了。感谢梁实秋先生以他亲身的经历和精练的文笔,给我们再现了一位具有独特风采的、迷人的梁启超。说他“独特”,至少有两个原因。第一,梁启超对事业、对学问有着火一般的热情。这种热情,梁启超说是趣味引发出来的。他曾说:“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零了。”没有趣味不可能成就事业。当然,梁启超的趣味是高尚的、高雅的、高水平的。第二,心无城府少伤神,大智必有大天真。梁启超的一生都是天真的,看准了就干,不避杀头之险。他参与公车上书,力行维新变法,策划他的学生蔡锷推翻袁世凯……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是英雄。
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讲究含蓄、内敛、圆通、策略、成熟,深藏不露,大智若愚,凡事留有余地……这些为人处世的技巧,在一定条件下或许是必要的、正确的。但是越过真理一步就是谬误,如果人人都戴上假面具,那就不可爱而可忧了。梁启超不但感情丰富,而且时时率真而为。他的人生哲学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我就是我。不化妆,不修饰,不作假。罕见的天赋加上燃烧的激情,再加上坦荡的行为,中国历史上便有了一位勇于特立独行,永远鲜活灵动的梁启超。我们中华民族产生过这样杰出的人物,幸运而骄傲,国之瑰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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