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珊波斯贡狮及其猎狮文化之东传
《后汉书》卷88已经明确记载最早进入中国的贡狮子来自安息,因而汉代中国关于狮子的传说或相关文化因素,主要应该也是来自这一地区。
猎狮主题在古埃及的艺术品中就有很生动的表现,猎狮是皇家的特权。而在古代亚洲,印度、波斯、巴比伦、亚述及小亚地区,狮子也是常见的凶猛巨兽,狮子在这些地区被视为城市文明的威胁,因而猎狮不仅是保卫文明的需要,也是皇家狩猎活动的重要内容。
在长期的猎狮活动中,国王猎狮的英勇形象成为树立皇室王权的象征,因而猎狮图像也成为夸耀王室英勇的常见艺术母题。出自尼尼微亚述北方行宫的雪花石膏猎狮装饰板,则是亚洲地区此类艺术品的早期典型代表,它是公元前645—635年的一组作品,表现的是皇家的猎狮活动。在其中的一块上,亚述国王亚述巴尼拔(前669年或前668年—前627年在位)正把长矛刺入一头狮子的嘴中。在他统治时期,亚述的军国主义达到了崩溃前的颠峰。
此后的帕提亚王朝,不仅是最早进贡狮子到中国的国家,而且来自帕提亚的僧人和佛教信徒,也是最早到中国传播佛教、翻译经典的人。中国史书上将之称为“安息”。
到公元226年,在伊朗高原崛起的萨珊波斯家族,推翻安息帝国,建立起萨珊波斯王国。萨珊国与中国从南北朝至唐代都有友好交往。银盘是萨珊波斯银器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的题材大多是宣传国王威望的主题,其中表现国王与野兽格斗的狩猎场面是最常见的浮雕内容。
在新疆地区及丝绸之路东段,发现了为数不少的北朝到唐朝时期的萨珊波斯风格的织锦,“对狮子纹”和“萨珊国王射狮子纹”是其主要图案之一。如新疆营盘M15出土的狮纹栽绒地毯,可以看出狮为卧狮,前足伸直,后足曲蹲,狮脸侧过来正视。稍迟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99号墓的方格兽纹锦中就有狮子图案。(赵丰、齐东方:《锦上胡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3-54页)现藏于香港私人之手的“团窠联珠对狮纹”唐锦。狮子的鬃毛造型非常整齐,前腿带一翅膀,尾巴高翘。两狮头之间有一朵花,狮爪之下应有花台。由此可见萨珊狮子文化在东亚中国传播的情况。
无论是亚述、帕提亚还是萨珊波斯文化中的猎狮,都表明亚述人、帕提亚人和萨珊波斯人实际上都是把狮子当成威胁他们生存的敌人,那么狮子又是如何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转化成皇室或王室的象征的呢?
根据威利·哈特尼等人的研究,狮子被当成皇家的象征,跟狮子座在天球上所处位置及天象之变化有密切关系。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恐怕伊迪丝·普拉达对亚述、萨珊艺术中狮子图像的解释更为合乎情理。在亚述人或萨珊人看来,他们渴望得到狮子强大的力量,而作为装饰纹样或徽标的狮子,可以转化其力量为皇室所有,皇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认同了狮子作为皇室的标志。
那么,这就形成了关于狮子与皇室之间紧密关联的两层意蕴:
(1)王室狩猎传统和国王猎狮的图像表现,用狮子的被猎杀衬托出国王的英勇与威猛。在这种场景下,作为敌对方的狮子是展现国王神力的一个悲惨形象,国王是征服者,狮子是被征服者。(2)正是因为狮子所具有的威慑力和难以战胜的凶猛,所以皇帝、国王和王室自觉地将自己隐喻为狮子,这样,狮子就由“王室的被征服者”转换成“代表王室的征服者”形象。无论是古印度还是安息、萨珊,都有这样很明显的意识。
狮子作为帝王的代表,作为征服者的形象,自汉代之后,即由美索不达米亚传到了中国的新疆地区及河西走廊一代,据《北史》卷97《西域传》载,龟兹国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师(狮)子床”,疏勒国王“戴金师(狮)子冠”;而据《魏书》卷101《吐谷浑传》载,今青海地区的古代吐谷浑可汗则“以皂为帽,坐金师(狮)子床”。
狮子象征着皇权或王权的意蕴,成为以萨珊文化为代表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化东传中国所带来的重要知识之一。最典型的考古例证是出土于丝绸之路北朝时期的“狮象莲花纹锦”局部,最近幅边的骨架中为一狮子图案,作回首跪地抬腿状,狮子头尾部间织有“王”字,是将王权与狮子图像结合在一起的典型织锦。只是因为狮子不是中原的本土动物,使之无法跟本土造出的皇权象征物“龙”相抗衡。
张华记载中所隐含的对曹魏的皇权认同
张华(232—300)仕曹魏为佐著作郎、长史、中书郎,入晋历任黄门侍郎、中书令、度支尚书等职。张华在自序中将《博物志》视为补充或丰富《山海经》的一种地理博物著作,后代之研究者也一致认为《博物志》是受了《山海经》影响的,它的特点是虽多记地理博物,但内容更为庞杂。
《山海经》这种地理博物著作贯穿着一种早期天下主义的世界理念,免不了要从各种传闻中获取新鲜知识,来自异域的知识是这类书籍必须大力吸收的,并且一定要先于或深于同时代人的认识,否则,很难达到“博物之士,览而鉴焉”的目的。
张华在《异兽》这一条中引入“狮子”这个外来动物和外部知识,显然就是要表达一种不一样的认识:魏武帝曹操“格狮”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件,这种不寻常远远超出中原知识系统背景下人们的想象力范畴。审视《异兽》,可以发现几点不同一般的关节点:
(1)一种可以降服狮子的异兽的出现,是对曹操作为帝王的一种隐喻。异兽的出现在中国传统的隐喻知识系统中,是对改朝换代、盛世洪福、末世来临等重大变革或事件的一种预兆,没有哪种异兽的出现是无缘无故的。按张华的说法,此种异兽在汉武帝时代由胡人献来,能降伏老虎;但是当魏武帝曹操遭遇狮子袭击的危难之际,此兽突然出现,跳在魏武帝的车轭之上,降服了凶猛进攻的狮子。那么,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判断,这个来自胡地的异兽之出现,是魏武帝曹操之吉兆。张华事实上在这个故事里安排了许多隐喻,异兽就是隐喻之一。
(2)“狮子”被俘获,也应当是张华设计的隐喻之一。在亚述、萨珊狮子文化中,征服狮子是皇帝或国王之荣耀,狮子也代表了王权。那么曹操平定乌桓、统一北方、俘获狮子,显然可以看做一个三位一体的隐喻结构。狮子预示着曹操之王权或皇权之天意或正统性。其意可以同“刘邦斩白蛇”的寓意同类视之。
尤其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张华在《异兽》一文中,以来自胡地的异兽之伏虎、伏狮、被杀为线索,将汉武帝刘彻、魏武帝曹操及白狼山狮子被俘获等事项联系罗列在一起,让读《异兽》的读者不能不联想到“汉祚”之正统传承,即由汉武帝→魏武帝→晋王朝。张华的《异兽》是不是有为魏晋王朝之正统制造“天命”的用意,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此文中的隐喻确实可以做出这样的解释。
(作者单位:吉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