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們回頭來講晚明社會文化,探討經濟發展如何造成江南的富裕社會,如何影響社會風氣,思考當時人是如何面對社會轉型與文化開放的局面。明朝嘉靖版的《江陰縣志》(有1548年唐順之序)記當地風俗的變化:
國初時,民尚儉朴,三間五架,制甚狹小。服布素,老者穿紫花布長衫,戴平頭巾。少者出游於市,見一華衣,市人怪而嘩之。燕會八簋,四人合坐為一席。折簡不盈幅。成化(1465-1487)以后,富者之居,僭侔公室,麗裙豐膳,日以過求。既其衰也,維家之索,非前日比矣。
這裡講到明朝開國的時候,大家都穿素色的衣服,老人才穿紫花布長衫,戴平頭巾。看見有人穿華麗的衣服上街,大家都覺得很怪,議論紛紛。平常飲宴,四個人吃八個菜。到了成化年間,社會富裕了,有錢人都住上豪宅,穿起華麗的衣服,吃起大餐。從老派的道德規矩來講,如此奢華,就很難維系一個家,甚至維系這個社會了。
到了萬歷年間的《上元縣志》,是這樣記風俗的變化:
甚哉風俗之移人也。聞之長者,弘、正間(1488-1521)居官者,大率以廉儉自守,雖至極品,家無余資……嘉靖間(1522-1566)始有一二稍營囊橐為子孫計者,人猶其非笑之。至邇年來則大異矣。初試為縣令,即已置田宅盛輿,販金玉玩好,種種畢具。甚且以此被譴責,猶恬而不知怪。此其人與白畫攫金何異?
這裡擔心的是社會富裕之后,人人都想著聚集財富,當官的更是變本加厲,聚斂田產宅第與金銀珠寶,成了貪得無厭的蟊賊了。
這種因富裕繁華引發的貪婪,讓許多人憂心忡忡,萬歷年間的李樂,親身經歷這些變化,就在他的《見聞雜記》一書中記載下來,覺得是個“亂象”:
厭常喜新,去朴從艷,天下第一件不好事。此在富貴中人之家,且猶不可,況下此而賤役多年,分止衣布食蔬者乎?余鄉二三百裡內,自丁酉至丁未年(1537-1547),若輩皆好穿絲綢、湘羅,且色染大類婦人。余每見驚心駭目,必嘆曰:此亂象也。
讓他觸目驚心的,是社會上不分貴賤,什麼人都穿著高檔衣服,而且花花綠綠,男女莫辨。換成今天的說法就是,不管是窮是富,人人都提LV包,身穿阿瑪尼,足登普拉達,真是驚心動魄。
從嘉靖皇帝登基到萬歷初年,雖然文風日盛,但是社會風俗變得浮華,世風日下。以前的人即使富裕,也還節儉度日,而現在的人卻奢侈鋪張,甚至靠借貸度日,寅吃卯糧。
對於晚明社會繁華,漸趨奢靡的現象,也有人認為是好事,因為帶動了消費,使得社會財富流通,有助於經濟民生。陸楫(1515-1552)就明確提倡消費,並且提出,對一人一家而言,節儉是美德,但卻不適用於社會整體的經濟發展:
論治者,類欲禁奢,以為財節則民可與富也。……吾未見奢之足以貧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儉則一人或可免於貧﹔自一家言之,一家儉則一家或可免於貧。至於統計天下之勢則不然。治天下者,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將欲均天下而富之乎?
可見晚明富裕的結果,出現社會奢靡,也在士大夫圈內出現不同的聲音。社會富裕而漸趨奢靡的變化,是否直接導致文化與藝術的流變,當然不是幾句話說得清的。但是,因社會風尚的奢靡與物欲崇尚的普遍,造成生活習慣的改變,並因此講求細致的享受與品味,逐漸成為明末文人雅士的流行風尚,則是不爭的事實。
昆曲興起的社會背景,就是嘉靖萬歷年間社會富裕的環境。江南的文人雅士因富裕而有了閑情逸致,開始專注物欲享受的提升,追求審美品位的精致化。他們對戲曲發生興趣,甚至投身戲曲創作,填詞度曲,浸潤在昆曲的柔靡藝術境界之中,通過伶工與演員的實踐,結合了群體藝術心靈的追求與內化,才得以創造一個新的藝術境界,從感官享受轉到精神提升的認知體會,為文化與藝術開創了一片新天地。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晚明社會富裕只是昆曲勃興的背景,並不能充分解釋昆曲為什麼發生在蘇州,而不是濫觴於杭州或南京。士大夫文人雅士的閑情逸致如何轉化成投身昆曲創作,為什麼會把創作詩詞的精神轉到填曲編劇上面,如何把文學的意象構筑和拍曲的千回百轉結合起來?這些發展都不是歷史的必然,而涉及許多人聰明才智的匯集,以及特定歷史環境所累積的審美追求。不論如何,晚明社會文化出現了獨特的歷史轉折,是理解昆曲勃興的必要因素。過了差不多二百多年,到了清末,有個歷史感特別敏銳的龔自珍(1792-1841),對明代中葉之后的社會變化,做了與眾不同的評價:
俗士耳食,徒見明中葉氣運不振,以為衰世無足留意。其實,而時優伶之見聞,商賈之習氣,有后世士大夫所必不能攀躋者。不賢識其小者,明史氏之旁支也夫。
批評大多數人只是人雲亦雲。其實,從文化長遠發展來看,歷史家必須從大處著眼,觀察到“優伶之見聞”與“商賈之氣習”有其特殊歷史意義,這是清朝的士大夫所不能企及的。
(鄭培凱,山東人,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曾任教於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佩斯大學、台灣大學、台灣清華大學。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