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們來聽聽當時人的現身說法,在明朝覆滅之后,遭遇了國破家亡,經歷了改朝換代,是如何回顧晚明文化,描述最深刻卻已消逝了的印象。明朝亡在1644年,二十年后,七十歲的張岱(1597-1684)寫了《自為墓志銘》: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張岱以懺情的心境,寫自己“少為紈绔之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喜歡很漂亮的房子﹔“好鮮衣”,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好美食”,喜歡吃好吃的東西﹔“兼以茶淫橘虐”,喜歡茶道,喜歡各種各樣的水果﹔“書蠹詩魔”,喜歡藏書、讀書,喜歡寫詩。“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這是他個人耽於情欲的表現,是他五十年晚明生涯的寫照,反映了很重要的晚明社會文化形態,就是一個繁華的世界,繁華的浮生,在這個世界裡什麼物質都有,什麼情欲都可以得到滿足,好像自由自在,非常快樂,后來就亡國了。
張岱所說的繁華世界,就是嘉靖萬歷之后江南的繁華。這個時候,以商品流通為重點的市鎮大量出現,白銀的流通也劇增,促進了商貿的流通。大量的白銀在美洲出現,在西班牙的統治下,由秘魯、墨西哥的礦藏,變成白銀通貨,流到歐洲、流入亞洲,造成了全球的“貨幣革命”。20世紀30年代研究歐洲貨幣經濟史的Earl Hamilton,利用西班牙早期檔案,對白銀如何影響歐洲貨幣,造成歐洲的貨幣革命、白銀革命,做了很詳細的研究。中國學者當中,比較早注意到這個美洲白銀影響中國社會經濟的是全漢升。近來出版的《白銀帝國》,重新使用歐洲貨幣史的研究成果,並且納入亞洲受到的影響,才引起中國史學界的注意。白銀變成主要通貨的最大意義,是有了白銀就有財富,脫出了政府當權者全面控制。從宋朝以來,政府開始發行紙幣,到元朝的時候,大元寶鈔是政府控制貨幣的一個方法,而且限令用政府的鈔票,不能用白銀,明朝基本的政策也是如此。白銀其實是非法的通貨,但是政府卻沒有可靠而有效的機制來支撐寶鈔,結果是鈔票貶值,人們信賴白銀的價值。一直到晚明期間,白銀大量流通,成為早期全球化的主要通貨,才在中國確定其合法性,也帶動了商品的迅速流通,促使商人集團大量涌現,社會風氣崇尚金權。商業發達的地區,生活方式也轉趨消費跟物質享受,影響文化、藝術、娛樂的蓬勃,要求多元多樣的創新。
我們怎麼認識晚明的文化?怎麼理解明清歷史的轉折與變化?怎麼理解這四五百年中國歷史文化的盛衰?錢穆在《國史大綱》裡面曾經指出,明代專制政權是中國歷史最為黑暗的時期,因為從制度跟政策講,朱洪武罷黜了宰相的制度,然后由皇帝來獨裁,是一個專制獨裁的政治體系。朱元璋、朱棣都是極有能力的獨夫,對大臣很不尊敬,經常在朝廷上施行廷杖,而且變成明朝的制度。士大夫知識人動輒得咎,身為廟堂大臣,這麼有地位的人,脫了褲子就打,打得皮開肉綻的,這算什麼?實在是非常專制,非常專橫,最獨裁黑暗。如此黑暗專制的政權,怎麼到了晚明,會出現開放的社會文化現象?
明朝的皇帝,從正德、嘉靖,到萬歷、天啟,一百多年之間,除了張居正掌權的十年算是勵精圖治,皇帝基本上不管國家大事,甚至都不上朝。張居正死后,萬歷朝政一塌糊涂,皇帝什麼也不管,派系斗爭成了相互牽制,大家扯皮也有互相制衡的作用,使得獨裁政權根本無心管治社會和文化的發展,反而出現了開放的現象。
這裡引出幾個值得我們思考的歷史議題。第一,晚明江南經濟繁榮,生活富裕,文娛活動蓬勃,審美追求達到十分精致的高峰,但是政局紛亂,而且內部危機很多。江南的發展跟中國西北地區差距很大,非常不平衡,而且因兩極分化造成的階級沖突,愈演愈烈,到了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就發生了民變,出現了大規模的農民造反運動,加之北方滿清興起,內憂外患,終於導致最后政權的覆滅。但是,整體而言,政治的失誤不能否定江南之繁華,更不能否認江南人士的生活水准之高,物質享受之好,以及在文化藝術審美領域的輝煌成就。換言之,明朝覆滅,是因為政治軍事的失誤,影響的是政權的更迭。兵燹過處,生靈涂炭,造成一段時期的經濟破壞與停滯,也影響到文化藝術的持續發展。放在歷史的長河裡,晚明經濟繁榮、社會開放、文化充滿創意追求,不應該成為禍端,變成導致明朝覆滅的必然原因。清初學者痛定思痛,把明朝的崩潰歸咎為晚明的奢靡,是懲前毖后的自我批判,是道德主義的歷史評判,是簡化歷史因果,甚至顛倒因果的邏輯。
第二,文化藝術的發展,有其相對獨立的場域,雖然受到政局動蕩及經濟變動的影響,但審美追求所開拓的精神境界依然可以傳承,藝術創造的成果可以歷劫而重生。一旦在文化藝術上有所開創,並能蔚成風氣,形成典范,則可傳諸后世,形成傳統,晚明文化的重大意義在此。當時所創作的文學、戲曲,以及各種各樣藝術品在審美情趣上的成就,並不因明清易代的天翻地覆而消逝。昆曲的興盛即在晚明這個時期,而其繁盛的生命力可以跨越改朝換代的戕害與創傷,一直延續到乾嘉時期。我想大家可能看過《板橋雜記》這本書,余懷寫的,性質與張岱懺情的《自為墓志銘》十分相近,主要寫的是秦淮風月,給人一個感覺,是落拓文人的艷情文字,在國破家亡之際居然還懷想歌姬名妓的青樓風光。其實,余懷在晚年寫《板橋雜記》,真正揮之不去的記憶,是秦淮風月任情恣性的氛圍。余懷這個人也不是大家以為的情場浪子,而是有守有節的文化精英,是個君子固窮的明遺民,甚至參加過反清復明運動。余懷著作資料大量散失,隻有《板橋雜記》流通最廣,使人誤以為秦淮風月就是他唯一的生活行徑。近幾年因為學者的努力,有兩部搜集余懷著作的詩文集出版,一部是《余懷全集》,一部是《甲申集外十一種》,讓我們了解明末清初的一些文人,有其志向,有其政治操守,甚至投身危險的復國運動,但最關心的還是文化傳統與藝術追求,是他們經歷的浮華世界,是繁華所造就的審美境界。在清朝高壓統治下,他們暗地裡從事反清復明的遠動,同時卻可以公開懷念逝去的美好歲月、賞心悅目的詩酒風流以及千折百回、婉轉動聽的昆曲。我時常想,晚明昆曲的藝術追求,到了清代施行高壓統治與文化鉗制之時,仍然蓬勃發展,不是因為康雍乾三朝盛世的提倡,而是與這種緬懷故國的優越文化成就有關。
第三,清兵入關之后,施行軍事統治,雖說是繼承了明代的政治結構,奉中國文化傳統及儒家經典為正統,但為了保持政權的穩定,大興文字獄,對漢族文化進行了相當的摧殘。現在有許多人隻考慮政治層面,講康雍乾三朝如何拓展版圖,建立大清帝國,繁榮穩定,成就了大清盛世。很少探討清朝盛世大興文字獄,鉗制思想,為了政權的團結安定,戕害文化藝術生機。龔自珍在鴉片戰爭之前,寫《己亥雜詩》的時候,就總結出清朝思想文化的退化:“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他的觀察十分敏銳,有著詩人全景宏觀的直感,看到了晚明發展出來的文化藝術創新生機,在清朝運作有效的政治高壓下,一點一點一點被戕害掉,最后到了道光年間,已經沒有了文化創意。一個民族的文化,沒有創新的動機與意願,是沒有前景的,隻能日漸枯竭,最后瀕於僵死。表面上看,晚清的中華帝國好像還是一個大帝國,疆域遼闊,子民眾多,繼續聲稱繼承五千年文化傳統,其實已經像一棵蛀空的大樹,從內裡掏空了,隻剩下日漸凋萎的樹干,經不起任何風雨的摧殘。講明清歷史文化的發展,我們必須在心中放幾把不同的尺子,不能隻講短期的政治盛衰,不講長遠的文化藝術傳統。任何一個民族文化的發展,從人類文明的長遠角度著眼,都是文化藝術最能夠長存,社會生活的改善最得民心,而政治操作與管制都是短暫的。可是掌握權柄的政客卻從權力控制的角度思考,顛倒歷史意義的先后緩急。
這裡提出的歷史議題,可以幫助我們思考昆曲發展的歷史背景。昆曲是中國在舞台表演這個領域,藝術發展到巔峰的一種藝術形式,而這個藝術形式最輝煌的時期,就是從晚明到乾隆。或許有人問,已經到了清朝中葉了,昆曲還有其發展的生機,不是可以反駁康雍乾三代鉗制文化的說法嗎?其實,這也容易回答,因為文化藝術場域與政治不同,文化創意與藝術思維的時段很長,對一代人而言可以延續幾十年,而且可以逆著外界環境的壓力持續好幾代,不像政治那樣,說停就停。
我們可以拿清朝最有名而且是最優秀的昆曲作品,洪升的《長生殿》及孔尚任的《桃花扇》為例,說明文化創意的延續性,及其遭遇的政治干擾。這兩部戲曲,都在康熙年間寫成,《長生殿》寫成於康熙二十七年(1688),《桃花扇》寫成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前后相隔十一年。兩部戲都運用了歷史題材,訴說一些自我的感懷,追思前朝美好歲月的幻滅。這期間應該算是康熙盛世,是個和平穩定的時期,已經平定了三藩之亂,並在1683年收復了台灣,穩固了政權,纂修《大清一統志》、開《明史》館,康熙皇帝也開始南巡。改朝換代都已經過了半個世紀,政局也基本穩定了,發抒點故國的懷念與思古之幽情,應該是可以容忍的起碼創作自由,可是這兩部戲曲都遭到了很大的政治壓迫,難以擺脫以古諷今的指責,讓人心寒。由此,我們看到,在晚明發展的文化創新與藝術追求,在思想、文化、藝術和審美的領域,經過明清易代,經歷政權更迭,天翻地覆之后,還能有所延續,還能繼續在惡劣的政治高壓下煥發生機,出現《長生殿》與《桃花扇》,問題是,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政治環境,晚明的自由開放還能持續多久?清朝前半葉為什麼還能夠讓昆曲繼續發展,甚至出現曹雪芹的《紅樓夢》,都是因為晚明余韻的延續,而不是清朝政治穩定局面的結果。借用孔尚任《桃花扇》的文字來說“余韻”,就是“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到了清代中葉,大興文字獄的時候,文人連殘山夢都做不成,連“舊境”都已經抹殺殆盡,都無法入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