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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國蒙地與庄子的生命哲學
庄子沒有融入當時宋國社會中,當地人不接納他。他小時候,在沼澤地裡孤獨游逛而沒有伙伴,“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庄子居留在宋國蒙地,但他似乎對宋國相當隔膜,甚至反感,他筆下的宋人都很笨,甚至有些卑劣。庄子經常嘲諷宋人,加上經常與宋人惠施辯論,嘲諷就更加尖刻。宋人是殷商的后代,總有一點經商的智慧吧,但是庄子說:“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宋人拿著商朝老祖宗的“章甫”帽到越國去賣,但越人是斷發文身的,根本不戴帽子。做買賣也不顧客戶的需求,隻能賠掉老本。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說:“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鹓雛以死鼠也。”用的就是《庄子》典故。
《庄子》還說:“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但是隻能“世世以洴澼絖為事”。“洴澼絖”就是漂洗棉絮,大概是用了宋國的象聲詞方言,有點向辯論對手惠施調侃的意味。有客人想用百金購買他們的偏方,他們就聚族商量:“我們世世代代都在洴澼絖,一年的收入也不過數金。如今賣個方子,就可以拿到百金,不如成交了吧。”但那個客人拿著方子,游說吳王。越國來侵略,吳王就任命他當將軍,冬天與越人水戰,手不龜裂,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他當大官。庄子評議說:能夠一樣制造不龜手的藥,有人靠它封官,有人不免於“洴澼絖”,是他們使用的方式存在著差異的緣故。
其實,諸子都不太喜歡宋人。為什麼?通覽《左傳》可以知道,宋國掌權的都是自己的公族,他們怕權力被游說之士奪走,因而不接受客卿。孔子經過宋國,受到宋司馬桓魋伐樹的威脅﹔孟子游歷到宋,受到宋君不見的冷落。墨子阻止楚國對宋的入侵,歸途過宋,守閭者不予接納。庄子在宋國也隻能當個芝麻大小的漆園吏,這麼有才華的人,起碼也應該在政府中成為管理圖書、起草文件的大夫。秦國、楚國、齊國,都接納客卿,宋國不接納,諸子對它的保守姿態很反感,所以《孟子》的“拔苗助長”是宋人,《韓非子》的“守株待兔”也是宋人。
庄子沒有融入當時宋國社會中,當地人不接納他。他小時候,在沼澤地裡孤獨游逛而沒有伙伴,“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看見蝸牛的兩個角,想象其中一個是觸國,一個是蠻國,互相打仗,打了半個月,死了五萬人雲雲——這是小孩子的想法。清人吳梅村有《滿江紅》詞曰:“鷸蚌利名持壁壘,觸蠻知勇分旗鼓。隻庄周為蝶蝶為周,都忘語。”我想,孔子這麼博學,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他都不知道蝸牛有兩個角,當時的博物學還沒有那麼發達。你要盯著蝸牛看很長時間,它才會伸出兩個角來,隻有小孩子有這份耐心。庄子還到集市看耍猴,欣賞著耍猴人給猴子分配橡栗,說朝三暮四,猴子就生氣,說朝四暮三,猴子就高興。還有“庖丁解牛”,一個屠夫像合著樂舞那樣揮舞著出神入化的刀,兩三刀就干脆利落地將一頭牛殺倒了,隻有小孩子看時才覺得震撼,大人就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庄子憑借自然界的草木虫魚和民間卓絕的技藝,引發他的神思妙想,書寫著“詩化的哲學,哲學化的詩”。
庄子的生命哲學,寫得最獨特的,一是關於死,二是關於夢。庄子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這是楚人的風俗,即《明史·循吏列傳》所說:“楚俗,居喪好擊鼓歌舞。”此類記載在唐、宋、元朝的筆記,以及湖北等地的地方志中,可以找到不少,現在南方還有這種風俗,可謂流風久遠。按照“喪祭從先祖”的規矩,庄子在亡妻喪俗上,應請巫師和親友擊鼓歌舞。但他既窮請不起巫師,家族流亡異地請不來親友,隻好自己鼓盆而歌了。庄子的高明之處,是他能夠從楚俗中,升華出哲理,“通天下一氣耳”,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死者又回歸自然。以此他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生死死,來去瀟瀟洒洒。
先秦諸子寫夢寫得最好的是庄子,他寫了11個夢。《老子》《孟子》沒有“夢”字,《論語》有一次寫到夢,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講的是一個政治夢。《庄子》最有名的是“蝴蝶夢”:“昔者庄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庄子多悟鳥獸草木之靈。他用夢來思考生命的界限,“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人與鳥、魚、蝶,孰真孰夢,夢與醒的界限在哪裡?在邊界朦朧中,所謂“庄生曉夢迷蝴蝶”,他寫了一個生命與夢的春天,給人一種輕盈的美麗,與物為春,逢春化生。庄子作品的詩意,就來自這種幾分驚奇、幾分超逸,混合著幾分楚人鄉愁的記憶,令人神往,構筑著一個中國人可以“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
以此角度解讀《庄子》,我們就會體驗到,一個破落流亡的楚國貴族后代在宋地作楚思的活生生的情境。我們考証庄子身世,進行文化還原,就是為了恢復這些經典本身應該具有的生命。還原諸子生命,既是對諸子的尊重,也是對研究者能力的尊重。中國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文化之根的資源,如果我們的解釋是陳陳相因,或隨波逐流,就很難提升與一個現代大國相稱的思想原創能力和文化解釋能力。
(楊義 澳門大學講座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評論》主編。著有《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國敘事學》、《老子還原》、《庄子還原》、《墨子還原》、《韓非子還原》、《文學地理學會通》等40余種,論文500余篇。主編《中國翻譯文學史》等19種69冊。本文為2013年4月25日在哈佛大學的講演。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入藏楊義著作57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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