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
《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来新夏著,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
1965年,来新夏先生在修订《林则徐年谱》
作者与来新夏先生
“难得人生老更忙”
2014年3月31日下午4时许,突然收到来公去世的噩耗,我虽然有心理准备,如此高龄,走得也不能算是意外,但我却总是执拗地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事实上,就在几周前,受校友委托,由我牵线组织南开人文学科80岁以上的“十老”在天津电台作视屏讲座,来公以91岁高龄一马当先,竟一周连讲三次。兴奋之余还在电话中对我讲,咱们这些人真是“吃这碗饭的”,是教书的“料儿”,一讲课就收煞不住。就在我还感叹生命之神奇、敬佩和叹服先生敬业之精神时,来公竟因感冒发高烧而住院治疗;也还在我们虔诚祈福愿先生早日康复时,不料竟传来他仙逝的消息。几天来,我的心情沉痛万分,思绪万千,甚至自责之情挥之不去,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不应邀请来公去讲这种劳神费力的课!
为了释放内心的纠结,转念间想起了来公于2012年7月在为拙作《心灵投影》一书所写之大序,序中来公激情满怀地提出:“我与宁先生虽已进高年,而笔耕不辍之念犹存,虽来日苦短,但桑榆未晚,心灵时有激荡,我愿与宁先生携手共进,奋力为所处时代作出应有之贡献,至望诸友督察之。”而就在10日前,《今晚报》还发表了我迄今能看到他的人生最后一刻所写的随笔:《难得人生老更忙》。文章题目借用了启功先生给这位爱徒庆祝八十岁寿辰的诗句:“难得人生老更忙,新翁八十不寻常”,他又一次申明他是如此喜爱这种在“忙”中享受的有意义的高贵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们把前后两段文字比照着看,这无疑是一次文化使命的宣言:即永远不放弃他的学术追求,永远不放下他手中的笔,永远把传道、授业、解惑作为他的人生最高目的。事实证明,他最后的三次讲座和他的这篇奇文,现在成了他一生学术生涯的绝唱,也是履行了自己“有生之年,誓不挂笔”的诺言。
启功先生还称来公为“新翁”,其含义极为丰富。他出生于浙江萧山的一个书香门第,祖父来裕恂先生早年就著有《中国文学史》一书。来公求学于辅仁大学历史系时,即师从陈垣、余嘉锡、张星烺、启功等著名学者,后入华北大学,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批研究生,是范文澜先生的入室弟子。
“新翁”的另一个含义是他绝对拒绝流行于学界的“巨擘”、“大师”的名号,他只承认自己是一个新旧中西图书都喜读的“读书人”。他说自己一辈子只做了一件“正经事”,这就是读书。他以为“读书的两大目的就是淑世和润身。淑世是对社会有所功用,润身是丰富自身的修养。”他还说,有人认为读书是件乐事,他则认为,其实真正的读书是个苦差事,但就是这件“苦差事”,他却坚持了一辈子。哪怕是在“囚居牛棚”之时,他也没有放弃读书和写笔记。白天,他和农民一起轧地打场、掏高粱、掰棒子、出河工;晚上,他在一盏孤灯下盘腿而坐,阅读和整理从火堆中被抢救出来的残稿断章。他的几部经典文献就都出自那个时期的默默耕耘,这正是来公“不寻常”处。在这里要重点补充一句的是,来公生前明确地说,他读的书除了用文字写成的书外,还读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无字书,对于后者,人与人之间都不可重复,而对于前者,后学只有仰慕。先生读的书真多!所以我常说,来公乃是深谙书话写作的大家,他是真正的读书人。
“衰年变法” “回归民众”
正是基于个人的学术文化积淀,在中国学术界,来公是以这三重身份为人所重:
一,他是著名近代史研究专家,又是地方志、目录学、图书事业发展史等多专业领域的研究大家。因此,他被学界称为“纵横三学,自成一家”。他著述极夥,晚近仍新著迭出。其代表作有《北洋军阀史》、《古典目录学》以及《方志学概论》、《林则徐年谱》等。十年前给来公做80大寿时有百余万字的《邃谷文录》(上、下)面世,到2012年底和2013年初220万字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和《书目答问汇补》(上、下)又由中华书局推出,而未完成的亲校的《来新夏文集》则惜未亲睹。众所周知,中国是史学大国,从事历史学研究者甚众,事业有成者更不在少数。我不敢贸然说,像来公这样近千万字著述的唯他一人,但是如此大劳动量,且显示出如此勤奋、执着与渊博、才气,来公允称巨擘!
二,来公写出了富有心灵史意味的文史随笔。我同样不敢说史学界像他这样有二百几十万字文史随笔业绩者唯他一人,但我敢斗胆地说,与他等量同级者却也不多见。我曾试着写过三篇解读来公文史随笔的小文,称颂来公之古稀变法,实录先生创制的文史对接与契合的独立文体,揭示其审美化心灵史的意味。说来公古稀之年的“变法”,这当然是和我们处于这样一个转暖与变革的文化环境有关。在我看来,来公的历史研究与文化随笔总的也是最鲜明的特点是:学术心态的充分自由,而又善于把握时代脉搏,所以他的论著极富当代性。然而他又对喧嚣的俗情世界、新潮的时髦保持着距离,绝不随波逐流;同时又敏感地警惕着生命的钝化、心灵的消亡、人性的物化和人文精神的沦丧。我想这就是我心中一位文史大家以其学识的睿智反思历史和认知当代的学术风格。这一总的特点,在《冷眼热心》、《依然集》、《一苇争流》、《邃谷谈往》和《且去填词》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其实,最值得人们深入打量的倒是成为文史随笔大家的来公,是如何从文史这两条平行线,从对接到契合的过程以及他的写作之文心。来公在他的《我也谈谈随笔》一文说得极为通透,他坦诚地告白,他的文史随笔就是要“回归民众”、“遣兴抒怀”。他的“顿悟”是源于他逐渐看到,“我原来在学术圈子里头所做的事情,只是始于学术圈子里那几百个人看的。因此,我要变法,我要把得自大众的一些东西反馈给大众。”这就是他选择用随笔跟大众“谈心”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