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授权 独家连载
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因此,决不能把使用价值看做资本家的直接目的。
——马克思
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阿德勒曾经幽默地说: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一座不朽丰碑,而恩格斯在编辑、改写《资本论》的时候,一不小心便把自己的名字也“不可磨灭地铭刻在上面了”转引自列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见《列宁选集》,3版,第1卷,9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实际上,这种说法不仅仅是幽默,因为它也正是事实。马克思生前,《资本论》只出版了第一卷,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实际上都是恩格斯从马克思留下的大量初稿、手稿中编辑出来的,于是,列宁甚至认为“这两卷《资本论》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人的著作”列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见《列宁选集》,3版,第1卷,9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列宁的这种说法或许有些夸张,但恩格斯本人却坦承他对《资本论》进行了“改写”这个事实,并且声明:“我的改写顶多只有解说的价值,而且是对某种没有出版的和没有机会见到的东西进行的解说”恩格斯:《〈资本论〉第三册增补》,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100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对于由此而必然会产生的歧义和争论,恩格斯寄希望于通过全部出版马克思的原著,即通过有朝一日能够全面公开马克思的手稿、初稿来解决——只是,这个愿望至今也没有实现。
或许,马克思就是这样成了雅克·德里达所说的“马克思的幽灵”,也就是说:马克思本人只有戴着面具、操着幽灵的语言才能现身。
马克思主义学说确实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联手创造的,但“联手创造”并不等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没有讨论、没有争论、没有不同和区别,如果说马克思就是恩格斯的阳光雨露,恩格斯就等于马克思的影子和传声筒,那么,他们就根本没有必要联手创造什么了,而那样一来,就既贬低了马克思,同时又贬低了恩格斯。
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的一个重要分歧,就在于“什么是资本家”,以及资本家阶级的历史起源这个关键问题。
关于资本家阶级的起源,恩格斯这样说:
资本主义革命:起初是工业通过简单协作和工场手工业实现的变革。先前分散的生产资料集中到大作坊中,因而它们就由个人的生产资料转变为社会化的生产资料,这种转变总的说来没有触及交换形式。旧的占有形式仍然起作用。资本家出现了:他是生产资料的所有者,当然就占有产品并把它们变为商品。生产已经成为社会的活动;而交换以及和它相伴随的占有,仍旧是个体的活动,单个人的活动:社会的产品被个别资本家所占有。这就是产生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的基本矛盾,现代社会就在这一切矛盾中运动,而大工业把它们明显地暴露出来了。
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56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简而言之,在恩格斯那里,资本家也就是支配商品生产与交换活动的私人企业主。作为大工业的产物,他们是从行会师傅发展而来的;作为生产资料的所有者,他们通过剥削剩余劳动、占有剩余价值,甚至通过秉承一种勤劳、节俭、精明的新教伦理,而成为了资本家。
但是,关于资本主义的起源,马克思的理解有所不同。马克思认为,西欧资本主义起源于基督教—犹太教社会,它把宗教的虔信转化为资产阶级的“内心道德法则”,这个“内心道德法则”的核心是“信用”,而信用的“外化机制”或者外在表现则是“信贷”:
信贷是对一个人的道德作出的国民经济学的判断。在信贷中,人本身代替了金属或纸币,成为交换的媒介,但这里人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某种资本和利息的存在……人的个性本身、人的道德本身既成了买卖的物品,又成了货币存在于其中的物质。构成货币灵魂的物质、躯体的,是我自己的个人存在、我的肉体和血液、我的社会美德和声誉,而不是货币、纸币。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2卷,22~2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这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居于主宰和支配地位的并不是哪一种“人”,而是“资本投资”这种行为,是资本扩张这种现象;而资本家只不过是资本扩张运动的“人格化”而已。
作为这一运动的有意识的承担者,货币占有者变成了资本家。他这个人,或不如说他的钱袋,是货币的出发点和复归点。这种流通的客观内容——价值增殖——是他的主观目的;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因此,决不能把使用价值看做资本家的直接目的。他的目的也不是取得一次利润,而只是谋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这种绝对的致富欲,这种价值追逐狂,是资本家和货币贮藏者所共有的,不过货币贮藏者是发狂的资本家,资本家是理智的货币贮藏者。货币贮藏者通过竭力把货币从流通中拯救出来所谋求的无休止的价值增殖,为更加精明的资本家通过不断地把货币重新投入流通而实现了。马克思:《资本论》,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178~17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居于支配地位的法则就是资本投资的法则,而这个法则(资本投资的法则)所支配的,却绝不仅仅是恩格斯所谓“他人的劳动”、“他人的劳动产品”,而是“整个的社会资本”和“全部的社会财富”,即马克思所谓“他人的资本,他人的财产”。
马克思说:
信用为单个资本家或被当做资本家的人,提供在一定界限内绝对支配他人的资本,他人的财产,从而他人的劳动的权利。对社会资本而不是对自己的资本的支配权,使他取得了对社会劳动的支配权。因此,一个人实际拥有的或公众认为他拥有的资本本身,只是成为信用这个上层建筑的基础。以上所述特别适用于经手绝大部分社会产品的批发商业。在这里,一切尺度,一切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多少还可以站得住脚的辩护理由都消失了。进行投机的批发商人是拿社会的财产,而不是拿自己的财产来进行冒险的。资本起源于节约的说法,也变成荒唐的了,因为那种人正是要求别人为他而节约。……他的奢侈——奢侈本身现在也成为获得信用的手段——正好给了另一种关于禁欲的说法一记耳光。在资本主义生产不很发达的阶段还有某种意义的各种观念,在这里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了。……在这里,剥夺已经从直接生产者扩展到中小资本家自身。这种剥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发点;实行这种剥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目的,而且最后是要剥夺一切个人的生产资料……这种剥夺在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内,以对立的形态表现出来,即社会财产为少数人所占有;而信用使这少数人越来越具有纯粹冒险家的性质。因为财产在这里是以股票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它的运动和转移就纯粹变成了交易所赌博的结果;在这种赌博中,小鱼为鲨鱼所吞掉,羊为交易所的狼所吞掉。马克思:《资本论》,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497~49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这就是说,通过资本投资活动,资本家所剥夺的不仅仅是他人的劳动和劳动产品,而且是全社会的财富,它把一切财产和财富都转化为投资,从而,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因此,资本主义制度就是“买空卖空、票据投机以及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1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是提出了后来为列宁和卢森堡所发展了的“剥夺性积累”学说。根据这一学说,资本家不是一般的“货币占有者”,而是社会信用的攫取者、利用者,是“资本投资者”,资本家从银行获得的,不仅是一定数量的货币,而且是信用担保。通过这样的方式,它把全社会的财产转变为个人的风险投资,即最大程度上把社会剩余价值集中起来,再以投机赌博的方式进行放债活动。如果这种投资放债成功,资本积累可以完成;如果投机失败,债务则由公共财政和全社会来承担,资本积累同样可以完成。
因此,分析资本主义的起源,既要看到生产规模的扩大,更要看到信用和投资规模的扩大,离开了后者,前者不能真正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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