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修養的秘訣是念茲在茲,隨時提醒自己。孔子怎麼做呢?他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意即,孔子所憂慮的是:德行不好好修養,學問不好好講習,聽到該做的事卻不能跟著去做,自己有缺失卻不能立刻改正。
一個人常常憂慮這些毛病,自然可以避開它們。正如《老子》第七十一章所說的:“聖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意即:聖人沒有缺點,因為他把缺點當做缺點﹔正因為他把缺點當做缺點,所以他沒有缺點。《論語·述而》有一章記載,陳司敗指出孔子的過錯,孔子聽了之后說:“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意即,我真幸運,隻要有什麼過錯,別人一定會知道。孔子專心學習《易經》,期許自己“可以無大過矣”。
換言之,孔子不是天生的聖人,他明白表示“若聖與仁,則吾豈敢?”經由一生的修養,才可超凡入聖。子貢推崇孔子,說:“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天空不可能靠樓梯爬上去,但孔子的表率卻是:隻要用心修養,人人都有希望。
二,在進行德行修養時,要言行並重,雙管齊下。以言語來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孔子很少主動談起有關利益、命運與行仁的問題。何以如此?因為一談利益,可能使人見利忘義,或者“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一談命運,可能使人消極無奈,甚至忽略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使命﹔一談行仁,則須因材施教,就學生的特殊處境來指點人生正途,而不能泛泛說些抽象的道理。
再看“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不與人討論有關反常的、勇力的、悖亂的、神異的事情。何以如此?因為反常的事使人迷惑,勇力的事使人忘德,悖亂的事使人不安,神異的事使人妄想。不討論這些事,並不表示這些事不存在。正如今天對“新聞”的定義是:狗咬人不算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怪、力、亂、神”的新聞說多了聽多了,難免人心惶惶,浪費大好光陰。
其次,就行為來說,我們看到“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亦即,孔子完全沒有四種毛病:不憑空猜測,不堅持己見,不頑固拘泥,不自我膨脹。這四點都是為了化解“自我中心”的執著。沒有執著,並不代表沒有立場。孔子以慎重態度對待三件事,就是:齋戒、戰爭、疾病。這三者的優先級顯示了某種價值觀。疾病排在第三,因為那是“個人”的身體健康所應注意的﹔戰爭列名第二,因為那是“國家”的安危存亡所須警惕的﹔齋戒位居第一,則表示宗教上的祭祀是人與祖先的紐帶,有報本反始的意義,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足以彰顯國人的善良情操。由此亦可知,孔子的修養所關注的不僅是個人與國家,還推及包含祖先與子孫在內的人類世界。於此可以再問,這麼杰出的修養能帶給人快樂嗎?
三,修養是快樂的保証與保障。如果詢問孔子的學生之中,誰最快樂?那麼,答案很清楚,是德行最佳的顏淵。孔子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淵生活窮困之至,別人都受不了那種生活帶來的憂愁,但顏淵卻不曾改變他原有的快樂。
窮困與快樂之間,沒有任何合理的聯系,除非一個人懂得了“道”,亦即孔子所說的“貧而樂道”。孔子的“道”是指人類共同的正路,簡單說來,即是“修己安人”,修養自己,從而安頓四周的人。這樣的“道”,平凡人可以努力去追求﹔若想充分實現,則連堯舜也未必辦得到。人生最怕沒有目標或選錯目標。儒家的目標既正當又明確,在追求及實現的過程中就會帶給人無比的快樂。
於是,孔子本人的快樂充分展示出來。他認真做好分內之事。他說:“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這是盡好身為老師的職責。他又說:“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這是在生活及工作上恪守本分。這兩句“何有於我哉?”的真正含意是:隻要做好這些事,我還在乎什麼呢?是否得君行道,有無富貴榮華,完全不在考慮之列。基於這樣的覺悟,孔子才會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儒家的快樂不離人間,總是與人共融共享,而不是個人可以獨自品味的。孔子說過“益者三樂”,“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就是:以得到禮樂的調節為樂,以述說別人的優點為樂,以結交許多良友為樂。所謂“節禮樂”也代表人際相處的合宜方式。這三樂皆落實於人間,見証了儒家的入世情懷。曾子有一句話總結得很好,他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君子以談文論藝來與朋友相聚,再以這樣的朋友來幫助自己走上人生正途。
在《論語·微子》中,孔子曾與當時的隱者有過思想上的交會,孔子表明自己不會與鳥獸同群,而一定堅持在人間奮斗﹔至於他的理想未能實現,則早在預料之中。這正是一位守城門者口中的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也!”明知理想無法實現,卻依然勇往直前,因為那是出於內心的“真誠”願力,也是孔子所覺悟的“天命”所在。我們在此學到的心得是:一,不論處在什麼樣的時代與社會,人都需要修養,努力減少“自我中心”的執著﹔二,修養必須兼顧言與行,以“文質彬彬”的君子為目標﹔三,修養所造就的德行必然引發人我之間的適當關系,因而使心境洋溢於快樂的氛圍中。
(作者為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參考文獻】
①傅佩榮:《傅佩榮譯解論語》,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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