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
1817年(即馬克思誕生前一年),歐文在法國參加一次主權國會議,在會上,他遇到了歐洲會議的秘書長——一位老權貴,歐文極其賣力地向他說明:由於科學和貿易的發展,現在大家的利益是糾合在一起的——特別是勞資的利益是糾合在一起的,精英們必須認識到這一點,而隻有認識到這一點,努力地發展科學教育、改善民生、擴大就業,在“水漲船高”的情況下,歐洲上層的財富才會穩步提升,生產力的發展才會持續。但這位政治老前輩的回答卻令他大驚失色,這位權貴淡然說:“是的,我們很清楚這一點,甚至比你更清楚這一點,但是,如果群眾變得聰明和富有了,經濟和思想獨立了,統治階層將如何控制他們呢?”
歐文終於發現了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和“錯誤”的根源:原本在他看來,隻有民生搞好了,社會才會穩定,如此統治者的統治地位才會穩固,但是,在統治者看來,倘若老百姓變得更聰明富有了,那就不好控制了,如此,社會才會真的不穩定。
歐文不得不離開歐洲,到美國去。在印第安納州,他建立了一個叫做“新和諧”的社區。因為需要在歐洲賺錢,歐文就將“新和諧”社區交給美國人泰勒去經營,但是,泰勒是個騙子——他不僅卷走了歐文的財產,還把歐文告上法庭。“新和諧”社區很快就垮了,這是歐文經營產業歷史上的第一次失敗,他幾乎把所有的錢都虧損了。
這次失敗之后,幾乎所有的歐洲沙龍都對歐文關門了,盡管很多達官貴人還欠了他的錢,但卻借機對他避而不見。以前,這些人說他是慈善家,是最成功的企業家,是天才管理者﹔現在媒體要麼不報道他,要麼就無情地打擊他、誣蔑他。
歐文隻好單干了,他最終成為工會運動的創始人。歐文主持了英國工會的第一次代表大會。歐文畢生堅信,勞動者可以憑借基層的市場組織——勞動者公社,戰勝經濟危機。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這篇文章的第一部分當中,這樣謳歌說:“當時英國的有利於工人的一切社會運動、一切實際進步,都是和歐文的名字聯在一起的。”恩格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5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歐文最終一貧如洗地回到了威爾士老家。當年他兩手空空離開家鄉闖世界的時候,還是個英俊少年,他一度是歐洲乃至全世界最成功的企業家,並曾經富甲天下,最終,他還是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不過卻懷揣著對一個美好和諧新世界的夢想。
而當馬克思還是個英俊少年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寫道:
歷史承認那些為共同目標勞動因而自己變得高尚的人是偉大人物﹔經驗贊美那些為大多數人帶來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誨我們,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為人類犧牲了自己——有誰敢否定這類教誨呢?
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那麼,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於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將默默地、但是永恆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洒下熱淚。馬克思:《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毫無疑問,羅伯特·歐文就是這樣的人。
《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一文如此盛情地贊揚了歐文,也許恩格斯從歐文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畢竟他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甚至都是曼徹斯特成功的企業家。“這個人具有像孩子一樣單純的高尚的性格,同時又是一個少有的天生的領導者”——實際上,恩格斯也正好是這樣一個人。恩格斯曾謙虛地說:“馬克思是天才,我們至多是能手。”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2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恩格斯將他的第一部暢銷書《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全部版稅收入贈給了馬克思,隻要馬克思說沒錢了,恩格斯馬上就給他寄錢。如果不是恩格斯發動和領導,共產主義的幾個國際都不可能成功。恩格斯是天才的組織者、實干家和企業家,他的才能,絕不限於可以把曼徹斯特的工廠弄得很不錯。
但恩格斯毫不猶豫地把“科學社會主義的創始人之一”的桂冠給了歐文。在恩格斯看來,歐文的方案不是“不科學”,歐文的失敗,也絕不是因為他不懂經濟運行的要害和弊端究竟在哪裡,在企業經營方面,歐文比幾乎所有空談的政治經濟學家都強得多。
歐文失敗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個是歐文的改革只是局限在工業社會內部,甚至就是工廠內部,他不知道資本家並不是企業家,資本也不僅僅是產業資本,作為資本投資者,資本家的唯一目標是資本擴張,因此,生產發展的速度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資本擴張的速度。這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資本投資者或投機者面前,企業家也是被剝奪的對象,在資本主義體制下,不但勞動不可能戰勝資本,而且,企業家也不可能戰勝投資家和投機家。因為資本家完全可以不投資、不經營現實資本特別是產業資本,而是利用金融手段,通過剝奪全社會而獲取高額利潤﹔資本家還可以投資於戰爭,進行剝奪性積累;也許更為重要的是,資本家可以投資於政治,當所有的政客都聯合起來反對歐文的改革的時候,他必然面臨著整個資本主義世界聯合起來封殺他的厄運。
第二是思想水平的局限。正像康德迷信“內心的道德法則”一樣,歐文關於工業文明的運行最終將遵循“和諧規律”的看法,乃是很成問題的,資本與生產活動相對立,這不僅表現為企業家與“合伙人”的目標是不同的,歸根到底還在於資本的法則與生產和交換的法則是不同的。用馬克思的說法,前者叫做“擴張中的崩潰”。當然,這並非因為歐文“讀書太少”使他難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而是因為當時的科學就是把世界理解為本質上是“和諧”的,那樣的科學的基礎就是康德所謂“先天綜合判斷”,即這樣一種科學其實隻不過是代表了18世紀對待世界的一種哲學方式,它把世界理解為“有規律的”與“合目的的”。
歐文不知道他個人的命運取決於資本主義的命運:隻有在資本主義遇到危機和崩潰的時候,他的改良方案才是可以接受的﹔而在資本主義的上升期,他的經營越出色,他的成效越顯著,他的方案便越被看做是嘩眾取寵、神經錯亂的產物,他本人越被視為“可有可無”。
然而,恩格斯說,歐文的思想激勵了也必將不斷地激勵幾代社會主義者前赴后繼,因此,借用他贊美馬克思的話來贊美歐文,其實也是合適的:
他的英名和事業將永垂不朽!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60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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