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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嚴嚴實實的封閉結構中,中華文化擁有三條最大的天地之線,那也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經緯。按照重要程度排列,第一條線是黃河﹔第二條線是長江﹔第三條線比較復雜,在前兩條的北方,是400毫米降雨量的分界線,也就是區分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天地之線。
我的文化考察,主要是對這三條天地之線的漫長踩踏。
黃河,我幾乎從源頭一步步走到了入海口。現在的入海口是山東東營,以前的入海口變化很多,本想一一尋訪故河道遺址,未能做到。正是在黃河流域,我找到了黃帝軒轅氏的出生地,並應邀擔任了“黃帝國際學術論壇”的主席很多年。我猜測了黃帝、炎帝、蚩尤決戰的疆場,然后又在殷墟盤桓了很長時間。當然,花時間最多的是在黃河流域尋找先秦諸子的足跡,並把他們與同齡的印度、希臘、波斯的哲人們進行對比。為了對比,我甚至歷險萬裡去一一考察那些哲人們生存過的土地,分析不同或相同的生態原因。黃河使我感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基本性格,以及其中的精英人物有可能達到的思維高度。
由於氣候變化,從那個寒冷的西晉時期開始,中華文化隨著倉皇的人群一起向南方遷移,向長江遷移。遷移是被迫的,艱難的,但這是天地的指點,不能違逆。
長江也早有自己的文化。與黃河相比,它似乎對宇宙空間有更多的驚懼,更多的疑問,更多的祭拜。於是,從上游三星堆以仿佛外星人的神秘魔力所鑄就的青銅的詩,到下游良渚以隆重祭祀所刻鑿的白玉的詩,最后都集中到三峽險峻處那位叫屈原的男子的一系列“天問”。屈原在問,長江在問,人類在問。大問者,便是大詩人。自宋代之后,中國的文化、經濟中心已從黃河流域轉到了長江流域。中心難免人多,因此又有不少人南行。到近代,南方氣象漸成,一批推進歷史的人物便從珠江邊站起。
我要著重說說第三條線,400毫米降雨量分界線。這條線,讓“天”和“地”密切呼應起來。高於400毫米降雨量的,可以種植農作物﹔低於400毫米降雨量的,是草原和沙漠,適合游牧。
有趣的是,這條降雨量的界線,與萬裡長城多方重疊。可見,萬裡長城的功用是區分兩種文明,讓農耕文明不受游牧文明的侵犯。因此,這是天地之力借秦始皇之手劃下的一條界線。這樣一來,中華文明的三條天地之線,也就成了黃河、長江、長城。
從長城內側的農耕文明來看,侵犯總是壞事﹔但是,從長城外側的游牧文明來看,用馬蹄開拓空間,正是自己的文明本性,不應該受到阻攔。於是有戰爭,於是有長城,於是有一系列奇特的歷史。
干燥和濕潤發生了摩擦,寒冷和溫暖拔出了刀戟,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草場和庄稼展開了拉鋸……
沖突是另一種交融。長城內外的沖突和交融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主題,其重要,遠遠超過看起來很重要的邦國爭逐、朝代更替。我平生走得最多、寫得最多的,也恰恰是這些地帶。
例如,我反復考察了鮮卑族入關后建立的北魏,發現它不僅保護了漢文化,而且讓漢文化具有了馬背上的雄風,與印度文化、希臘文化、波斯文化結合,氣象大振,使中國終於走向了大唐﹔我還反復考察了清代康熙皇帝建立的熱河行宮,發現它不僅年年讓統治集團重溫自己的起步生態,而且還讓各種生態友善組合,避免沖突﹔我又考察了敢於穿越長城北漠、溝通千裡商貿的晉商故地,明白了中國本來有可能通過空間突破而獲得財富,提升生態……我的這些考察所寫成的文章,都在海內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基於對長城內外異態文明的興趣,我漸漸對一切異態文明都產生了向往。隻要有機會就會一次次趕去,考察它們的對峙和結親,並追蹤后果。為此,我孤單的足跡,遍布了雲南、廣西、貴州、遼寧、黑龍江、吉林、內蒙古,以及我非常喜愛的新疆。按照傳統漢族學者的說法,那是邊緣地帶、邊外地帶,甚至干脆說是“無文地帶”。他們錯了,因為最重大的文化現象,都產生於異態對接之中。小文在他們身邊,大文在遠方曠野。
我的生命起點,出現在長江流域﹔我的文化基礎,倚重於黃河流域。過了很久才發現,我的遠年故鄉,應該在甘肅武威,也就在400毫米降雨量分界線外側。這一來,這三條天地之線,也成了我自己的生命線。
恍然大悟,原來從祖輩開始,就是一隊生態流浪者。我怎麼會那麼決絕地辭職遠行到甘肅高原,以“文化苦旅”來延續生態流浪?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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