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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寅:韓愈詩風變革的美學意義

2013年11月04日08:11   來源:光明日報

古人韓愈的現代性

韓愈對古典美學理想的顛覆和反叛,不妨視為中國文學中現代性的發生。而韓愈的變革被評論家所認可,就是詩歌史進入現代的標志。

韓愈詩歌語言這種種變異,不用說,都是他務去陳言的結果,但其背離日常閱讀習慣的怪異性使它變得不像詩而更像文。陳師道說“退之於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這等於是說不入流或歪門邪道。很顯然,韓愈詩歌的變革,絕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求新而已,他實際上已突破了傳統詩歌觀念所能容忍的限度,背離了人們對詩歌特性的一般理解。這給理解和評價韓愈詩歌的價值帶來很大的分歧和困惑,而今天我們又將如何評價韓愈詩歌的這種突破呢,依然值得深入思考。

仔細分析韓愈詩歌的變異,我們就會發現,韓愈的努力不隻朝向求新,他同時還在顛覆人們習慣的審美感覺秩序。這隻消同白居易略作比較,就能看得很清楚。白居易也求新,但他只是給舊傳統裡增添一點東西,比如閑適之情、身邊瑣事、語言的平易流利之美,等等。但韓愈不同,他決不滿足於隻帶給人們一些新鮮的美學要素,他試圖從根本上顛覆傳統的審美感覺,以驚世駭俗的變異徹底改變人們對詩歌的趣味。從美學的角度說,其核心在於改變感覺層面的和諧和平衡感。

我們知道,平衡是構成和諧之美的核心要素,也是古典美的要義。中國古典美學一向以“和”為至高無上的理想,在唐詩清奇雅正的審美理想中,清、雅、正都是直接指向“和”的要素﹔即便是奇,也是保証“和”能光景常新而不至流於平庸陳腐的必要因素。但是韓愈卻毫不客氣地用渾濁、俚俗、怪異的詩歌語言覆蓋了上述古典美的理想。

韓詩力求怪異的藝術表現,從根本上說還是審美心理和感覺的變異。自閻琦、陳允吉到近年蘭翠、黃陽興的研究,已從內外兩個方面對韓愈詩風的險怪取向作了深入的探討。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形容賈島的詩境是:“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眾鬼囚大幽,下覷襲玄窞。”顧嗣立認為只是借題發揮,以宣泄自己好奇的欲望。我們在韓愈詩中的確常能看到類似的有意制造不尋常感覺的例子,如《秋懷詩》其九有句雲:“憂愁費晷景,日月如跳丸。”下句擬日月為跳丸,極盡動靜、虛實、大小的反差,給人強烈的不平衡感。《送無本師歸范陽》又寫道:“獰飚攪空衢,天地與頓撼。”一個明顯流於粗狠的“攪”字,改變了我們的日常感覺。類似的例子是《燕河南府秀才》:“陰風攪短日,冷雨澀不晴。”這個“攪”字顯然很能傳達他所要的感覺,有一股強勁的力道。此外,如《李花二首》其二“清寒瑩骨肝膽醒”,《歸彭城》“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芍藥》“浩態狂香昔未逢”,用字都猙獰狠重,意在制造一種獨特的感覺。但這未必能給人怡悅的效果,所以蔣抱玄說“風致欠妍”。這也是朱彝尊評韓愈詩再三感覺遺憾的缺陷。

這些例子都讓人感覺,韓愈似乎根本不將讀者的反應考慮在內,也不求在感官上愉悅讀者﹔唯一追求的就是新異,力圖給人新鮮的感受,而不管它是否讓人愉快。這不簡直就是現代藝術的精神麼?一種放棄了“美”意識的美學。吳翌鳳編本朝詩選,序言提到:“古人之詩渾,今人之詩巧。古人之詩含蓄,今人之詩發露。古人之詩多比興,今人之詩多賦。古人之詩紆徐婉曲,無意求工﹔今人之詩好著議論,動使才氣,每用一意,不能自達,往往自下注腳。此今人所以遠遜古人也。”如果以此為古今詩歌的分界,那麼韓愈詩風的變異,恰好與“今”詩的特征相重合,似乎具有某種標志意義。嚴格地說,唐詩許多重要的變化都肇端於杜甫,杜詩在以文為詩、好議論、以家常入詩等方面都已開宋詩的法門,但尚未觸動古典美的理想。韓愈因而襲之,變本加厲,遂將唐詩引向一個極端的方向。葉燮視中唐詩為“百代之中”,實則在中唐詩多元的取向中,隻有韓愈對古典傳統的顛覆,才真正具有超越唐代乃至唐宋之變的意義。而這些違背古典審美理想的新變,也隻有在放棄以感官愉悅為基礎的古典美理想的現代語境中,才能得到正面的肯定。

詩家對韓愈變異的接受可能早在北宋中后期就開始了,但評論家對此的歷史總結,卻要晚到清代才正式提出。這當中的間隔固然與明代格調派的獨宗盛唐有關,不過真正的問題是詩學語境的古今轉捩。經過公安派提倡中晚唐詩,程孟陽、錢謙益提倡以陸游為代表的軟宋詩,王漁洋倡導以黃庭堅為代表的硬宋詩,真正的宋詩精神開始滲透到清代詩歌中,而宋詩風的鼻祖韓愈也順理成章地被拂拭而供奉於廊廡。最遲到乾隆時代,以杜、韓、蘇為三大家的觀念已流行於世。袁枚《與梅衷源》提到:“詩宗韓、杜、蘇三家,自是取法乎上之意。然三家以前之源流,不可不考﹔三家以后之支流,不可不知。”足以顯示這一詩學背景。再經翁方綱、程恩澤、曾國藩、鄭珍等承傳發揮,韓愈終於確立起不可動搖的宗師地位。這一過程幾乎是與宋詩的經典化同步完成的,也正是到清代中葉,“詩盛於唐壞於宋”的傳統偏見才被徹底拋棄,而宋詩的藝術特征也終於得到承認和肯定。在這個意義上,韓愈評價的戲劇性變化可以說是與時代更替相關的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現象。葉燮對韓愈的認識和評價乃是一個新的詩學語境下的批評話語,是一種新的美學價值觀的體現。

從根本上說,韓愈放棄古來以純粹、秩序、整齊、對稱、均衡、完滿、中和為理想的藝術規則,代之以刺激、強烈、緊張、分裂、怪異、變形的多樣化追求,實質上就是對古典美學的全面反叛,意味著“詩到元和體變新”(白居易《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的時代風氣中,躁動著一股顛覆、擯棄古典美學傳統的叛逆沖動,同時也意味著古典審美理想已發生裂變,並開始其漫長的現代性過程。韓愈詩歌的藝術精神,核心是放棄對感官愉悅的重視和追求,劉熙載謂之以丑為美,讓我們聯想到西方現代詩歌的鼻祖——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兩者的精神的確是一脈相通的。西方藝術史上從古典到現代的轉變,也就是古典藝術的形式美被放逐的過程。新,成為藝術唯一的目標,甚至不惜犧牲感官愉悅來獲取新奇怪異乃至驚悚的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韓愈對古典美學理想的顛覆和反叛,也不妨視為中國文學中現代性的發生,而當這種努力在“以丑為美即是不要人道好,詩至於此乃至高之境”(夏敬觀《唐詩說·說韓愈》)的觀念下被肯定時,也就意味著中國文學批評已置身於一個現代語境中。

說到現代性,這是一個既時髦又復雜的話題,在此我想順便談談我的看法。自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詰問,將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掘上溯到晚清小說,對大陸學界產生不小的影響,但迄今為止,文學研究中涉及現代性的討論都以表達的內容或觀念作為現代性的依據,使文學自身的現代性仍被棄置在視域之外。

在我看來,詩歌的現代性就是詩性的現代性,或直接說審美經驗的現代性。現代性概念本身就隱含著與古典或傳統的互文關系。一旦我們使用現代性概念,就意味著是在談論某種非古典、非傳統的東西。所以,文學的現代性,質言之就是反古典、反傳統的特征或傾向。韓愈詩歌創作拋棄包括各種形式、技巧的所有規范,同時破除一切禁忌,雖未公然宣稱反古典、反傳統,實質上已是徹頭徹尾的反傳統、反古典。參照中國現代詩歌對自由的追求,我們有理由將韓愈詩歌的變革視為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萌動。由於它不合時宜地突發於一個古典的語境中,所以一直被目為異端,歷經宋、元兩個古典時代,再經過明代這個仿古典時代,其現代性趣向始終都被壓抑著,典型地表現為王德威所謂“被壓抑的現代性”。但到葉燮的時代,這種壓抑終於得到釋放,反傳統、反古典的美學精神終於得到承認和肯定。從葉燮對韓愈詩歌變革的大力推崇到乾隆間對宋詩反傳統傾向的全面肯定,表面上看是詩家趣味的變化,實際上背后有著整個文化語境轉變的問題。因背離傳統和古典美而顯得怪異、難以接受的韓愈詩風,竟然成了詩史變革的最大動力,作為詩歌史上最大的創新被肯定!這種后設評價本身就意味著觀照主體已站在現代立場上,而文學和批評已進入一個現代語境中。如果說韓愈的變革隱含著一種現代性的話,那麼其變革被認可就是詩歌史進入現代的標志。從這個意義上說,韓愈詩歌的經典化過程,意義遠遠超出了一般作家的接受史,而與中國詩歌的現代性進程密切地聯系在一起。對韓愈詩歌及其接受史的考察,必須與中國詩歌現代性的發生與發展同步進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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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實習生、朱書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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