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先覺
郭嵩燾的仕途三起三落。李鴻章等人在上疏朝廷希望給他立傳賜謚時,盡量拐彎抹角,強調他對曾國藩、左宗棠三次出山如何有推挽之功仕,其《禮記質疑》一書如何“折中群經,淹貫三禮”。這自然煞費苦心,他們想把郭嵩燾納入世人普遍可以接受的認知體系和價值體系,或者說,這些在郭嵩燾時代最能理解和同情他的人,試圖按照自以為寬容的標准來肯定他的作為,以便弘揚他的業績。
不得不承認,真正泄露了郭嵩燾的精神特質,彰顯了其思想和人格的魅力的,仍然要數他的三次出仕,特別是作為從他駐英法公使期間的表現,以及他在書信日記中的自我表白。從這裡,也真正能夠看到他值得欽敬的地方:求真知的勇氣,至誠的天性,相對統一的人格。劉錫鴻處心積慮劾奏郭嵩燾的所謂十大罪,在今天看來都是笑話,什麼讓小老婆學英語,與英國公使威妥瑪“尤其親昵”又“憤爭如仇敵”,無非証明郭嵩燾心地開朗,對於西洋人與西洋文明並無先入為主的自卑和自負,而活著時被指目為“漢奸”,以至死后多年,義和拳興起時,仍然有京官上奏要掘棺戮尸,這樣的攻訐與侮辱,無非表明他生前身后的世界如何神智昏亂而已。
按照我們在今天的“后知后覺”,郭嵩燾在近代士大夫中算得上是一個“異數”,他的“先知先覺”可以概括如下:
首先是對西洋特別是對洋人的認知。
甚至在見識上海“洋涇浜”之前,郭嵩燾就認為洋人也是人,可以“以理格之”“以禮通之”,“洋人之與吾民,亦類也,未有能自理其民而不能理洋務者”。這就是先知嗎?是的。舉個例子,1880年,在長沙,郭嵩燾參加的一個聚會上,民國后還被聘為國使館總裁的王闿運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彼夷狄人皆物也,通人氣則詐偽興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曾幾何時,中國文化開始以“夷夏之辨”建立自尊,韓愈的文章,已經把“禽獸夷狄”作為一個詞來使用。而在郭嵩燾看來,即使上古時候,所謂“夷狄”也只是一個政治地理概念,而不是歧視性的文化概念,“非有劃然中外之分也”。這樣的說法,顛覆了多少年來把“夷狄”等同“禽獸”的霸權話語。
不僅如此,郭嵩燾還認為,眼前的“夷狄”已非“古之夷狄”可以比擬,“西洋之入中國,誠為天地一大變,其氣機甚遠”,而且,“夷人之於中國,要求通商而已”,“得其道而順用之,亦足為中國之利”。因此,雖堯舜生於今日,“必急取西洋之法推而行之”。否則,就會是人家西洋“以其有道攻中國之無道”,那才是真正的災難。自然,這樣的認識帶來更多的是驚悚,而不是認同,對於洋人,人們“始則視之如犬羊,不足一問,終又怖之如鬼神,而卒不求其實情”。
第二個方面,是關於商人、商業的。
郭嵩燾認為,商人跟士人是平等的。這樣的說法,自然也多有冒犯。古代中國,雖然有士農工商“四民”之說,但在作為統治的文化裡,“商”一直多負面性含義,所謂“無商不奸”。郭嵩燾對於商人的認可,可能和他的身世有關,他們家曾經富裕,有一項營生就是借貸,他一定見識過商人的精明與慷慨,商人創業的勤勉與艱難,因此面對商人沒有道德主義的潔癖。而且,從出道開始,他就替曾國藩理財,盡管持身儉朴,律己嚴苛,但懂得流轉的必要,懂得交換的好處,懂得錢能生錢的秘密。
他意識到,“西洋以行商為國計,其勢必不能竟已也”。僅此一點,西洋之入中國,就是無法阻擋和拒絕的,這是商業的邏輯,比強權的政治邏輯更加持久有力。出使之后,郭嵩燾更覺察到,西洋的商人與政府是互動的,商賈“與國家同其利病,是以其氣常固”,政府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保障商業的權益,為商人提供便利。作為官員,郭嵩燾認為,通商造船,不能“官樣行之”,“一切行以官法,有所費則國家承之,得利則歸中飽”,“利未興而害見焉”。泰西“富強之業,資之民商”,“西洋之富,專在民,不在國家也”,“豈有百姓窮困而國家自求富強之理”。那麼,對於當局者來說,重要的就是為商民提供保障與服務,而讓郭嵩燾懊惱的現實是,“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國適與之反”,中國的事情,“阻難專在官”。
一般認為,郭嵩燾與左宗棠的隔閡,主要是因為性格、能力和行事方式上的差異導致的,其實未必沒有觀念方面的原因。郭嵩燾任廣東巡撫時,主張成立一個類似“市舶司”的機構,管理海上商貿,允許商民參與貿易與制造,與洋人競爭逐利,他甚至有過動議,與洋人一起入股設廠,建造火輪船,派士紳主持,此事未及執行,便卸任還鄉了。與此同時,左宗棠在福建卻得到朝廷旨意,創辦福建船政局,郭嵩燾眼睜睜看到官辦的企業如何被洋人“欺侮愚玩”,如何靡費國帑而效率低下,直到馬尾船廠在中法之戰中化為灰燼,感嘆自己的主意被擱置而左帥的方略得以執行,乃是“國家氣運使然”。
第三個方面,是對“政教工商”所謂“本末”的認識。
李鴻章與郭嵩燾是同年進士,李鴻章一直欣賞他在辦理洋務方面的才能,郭嵩燾在英國時,李鴻章極力維護保全他,郭嵩燾心知肚明,但他對李鴻章並不全盤認可,原因之一,便是郭嵩燾覺得李鴻章辦洋務“徒能考求洋人末務而忘其本”,派留學生到歐洲去學開船、制炮,指望買幾艘鐵甲船,擺到中國海口,以為如此便可以“制夷”,在郭嵩燾看來,這是兒戲,因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相強”。
在郭嵩燾看來,“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能自效其誠”,這是西洋正在遵循的政教,也是西洋崛起的秘密,他引用《詩經》的話說,王者之政,“俾民不迷”,但是,秦以后的中國,“懸法律以束縛天下”,“民之受其迷者兩千余年”。他甚至質疑所謂“聖人之治”,認為靠君主個人道德維持的政治其實是不能持久的,可以持久的是“公之眾庶”的政治,這就是西洋立國之本,“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此“法”當然不同於秦“法”。由此出發,教育學術,人心風俗,煥然一新,工商業的繁榮,順理成章。
但是,郭嵩燾同時意識到,取法西方,不可能一蹴而就,從技術上講,可以“先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謂其本未遑而姑務其末者”。這樣的“本末之辯”,証明郭嵩燾不僅較真,同時也務實。
第四個方面,對中國問題的觀察。
郭嵩燾屢屢直言,說“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無識”,“天下之亂,由大臣之無識釀成之”。劉蓉曾經議論“非英夷之能病中國,而中國之自為病也”,郭嵩燾深以為然。
雖然與劉錫鴻勢不兩立,但他不覺得劉錫鴻是他的對手,他說劉錫鴻“一诪張為幻的小人,何足與較?然其中消息絕大”。所謂絕大的“消息”指什麼?顯然,無非是劉錫鴻背后密不透風地把持著朝政左右著輿情的利益集團,無非是士大夫階層面對西方文明所呈現的普遍的人格分裂,由此導致的便是郭嵩燾不忍目睹的舉國“昏頑”。
郭嵩燾在英國時便注意到,此時更全面地學習西方的日本將勒逼中國,“諸公欲以無本之術,虛驕之氣,以求勝於日本,於人於己兩失之”。此時距離甲午戰爭還有二十年。
與郭嵩燾差不多同時的王韜說:“中國不及百年,必且盡用泰西之法而駕乎其上。”郭嵩燾的預期沒有這麼樂觀,晚年參天地,觀世局,他感覺朝廷行政用人“顛倒失次”,而人心詭變,連讀書人都無禮無信,不仁不義,“上有釀亂之有司,下有應劫之百姓,亂至無日矣”,“回首人間憂患長”,苦難或許才剛剛開始。按照郭嵩燾的說法,中國需要差不多三百年才可能走出秦漢以來累積深厚、流極敗壞的政教,非這樣漫長不能指望振興。他說,武器、制造,有賢者擔當,也許三五十年勉強能“望見其涯略”,百年樹人,以百年之力或許可以“滌蕩舊染”,磨礪出合適的人與人才,再以百年之力方可以累積成人心風俗,真正的改變在於人心風俗。
作為先知,還體現在他的自我認知。
世上有很多聰明人,聰明人可以做出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但我一直覺得,最令人心儀的人,是那種對於自己的處境有清明的認知而不悔初衷,同時又有著自嘲勇氣和能力的人。
從英國返回后,郭嵩燾覺得自己把身邊的世界都得罪了,他原本無意得罪的,但是,他畢竟珍惜自己由此得到的經驗和見識,於是把“鄉裡士大夫群據以為罪言者”編成了一本書,叫《罪言存略》,送給“一二至好”,一點名心,不能張揚,也無法壓抑,心底的動力依然是希望“以先知覺后知,以先覺覺后覺”,為此不計“區區世俗之毀譽”,他甚至沿用張居正的話說,自己“願身化為稿薦,任人溲溺其上,終教人憑以安寢而已”。
他還寫了兩首小詩《戲書小像》:“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態托傳神。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所有的驕傲與自信、苦悶與悲涼都寫在這裡了。他曾比較自己與曾國荃的處境,在曾國荃生日時寫信戲言:沅浦(曾國荃)在山西履艱巨之任,自己在泰西作清逸之游﹔沅浦惠澤披億萬生靈,自己罵名遍九洲四海﹔沅浦讓山西人民俎豆敬奉而做人越來越謙抑,自己讓湖南人民視為糞土而說話越來越高亢﹔沅浦建功社稷忙不過來,自己身兼衰病正好退休。曾經有人恭維他,認為他官至二品,朝廷將來按例會“賜謚立傳”,郭嵩燾在《自敘》中說,此種“朝眷”,“自分不敢希冀”。
他的遺囑很有點“絕情”:“三日成服,傳知本家及一二至親,並於靈前行禮,其他親友概不通報。”如此痛苦而倔強的自我安排,証明郭嵩燾甚至已不再在乎他那個階層的人無法不在乎的虛榮了。
被稱為粗人的曾國荃,曾經替朝廷惋惜,為郭嵩燾不平,他說:“居今日而圖治安,舍洋務無可講者。僅得一賈生,又不能用,此真可以為太息流涕者也。”這應該是那個時代能給予郭嵩燾的最高評價,也是士大夫所能得到的最高褒獎了。
一百年后,鐘叔河先生在編輯《倫敦巴黎日記》時說,郭嵩燾在19世紀70年代中期,已經突破了“辦洋務”的水平,率先創議“循習西方政教”,成為末世士大夫階級中最早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人物。海外學人汪榮祖先生在《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中說,“當時人覺其獨醉而眾醒,但今日視之,實眾醉而斯人獨醒”,郭嵩燾是那個時代中,“最勇於挽瀾之人,我們追蹤其人,印証其時、其地,很可覺察到此人的孤憤與無奈。他的思想過於先進,同時代人鮮能接受,他的個性貌似恭儉,實甚自負與固執,以致被人視為易遭物議、性格褊狹之人,終身受挫”,然而,“這個弄潮兒的挫折,很可說明那個挫折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