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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悶的先知——湘人郭嵩燾
演講人:孟 澤 時間:6月18日 地點:中南大學本部國際報告廳
2013年07月15日10:34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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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燾生平大概

我先稍稍介紹一下郭嵩燾的生平。郭嵩燾1818年出生在湖南湘陰。湘陰在清代屬於長沙府,是湘江在洞庭湖的出口,一個通達之地。郭嵩燾家曾經“富甲一方”,到他父親一代,家道中落。

郭嵩燾“進學”后,到岳麓書院讀書,與曾國藩、劉蓉一見如故,結為金蘭,他們的親近跟性情有關,更跟抱負有關,用今天的話說,他們都是有志青年,郭嵩燾臨終前作《枕上詩》,說他們“笑談都與聖賢鄰”,當然就是要比肩聖賢。

1841年,郭嵩燾入浙江學政羅文俊幕,見識了英國炮艦在寧波定海一帶的攻擊,意識到“自古邊患之興,皆由措置失宜”,由此發願考察歷史上的“中外關系”,撰著《綏邊徵實》。

1847年,郭嵩燾中為進士。很快,“太平天國”起來了,曾國藩出山,羅澤南出山,郭嵩燾也親臨戰場。大約在1856年初,郭嵩燾奉曾國藩之命,赴浙江籌餉,順道去了上海。根據《南京條約》,五口通商,其中包括上海。郭嵩燾到來時,英國人法國人在“洋涇浜”落腳十余年,已經營得有模有樣。這是郭嵩燾第一次與洋人打交道,他有點始料不及,傳說中的“紅毛”“鬼佬”,居然長得很漂亮,居然很講禮貌,修的房子居然窗明幾淨,洋酒——葡萄酒居然也不難喝,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船艦,尤其超乎想象,那完全是一種新文明的產物。

從上海返回后,郭嵩燾前往北京就任翰林,不久,入值“南書房”。其時,英、法諸國,要求重訂條約,要求開放更多門戶,要求使臣駐京。在無法得到許可時,便以武力相要挾,炮艦停泊渤海,窺伺京師。咸豐皇帝命郭嵩燾參贊主持天津海防的王爺僧格林沁,以郭嵩燾已有的見識和理解,他認為“洋務一辦便了,必與言戰,終無了期”。這樣的思路顯然無法對應英雄闊步的僧王,而且僧王還獲得了庚子、辛丑以來與洋人作戰的最大勝利,舉朝歡呼。對此,郭嵩燾似乎並不開心,曾國藩在來信中就奇怪他為什麼對於備戰欲言又止,對於勝仗“無動於衷”。接下來,郭嵩燾受命作為欽差稽查山東沿海厘稅而遭算計,被朝廷處分,繼續到南書房任職。郭嵩燾請求回籍,以身體為由反復告假,連皇帝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回到湘陰僅一個月,咸豐十年八月初四,郭嵩燾從朋友來信中得知天津塘沽失陷,然后是京城失陷,咸豐逃往熱河——號稱“駕幸”。郭嵩燾“為廢寢食”“痛悼不已”,事情的發展是他早已有所預判的,想不到自己“不幸而言中”,而且還是“昨歲之言”。

他因此憤然說:“諸臣之罪,豈復可逭哉!”“僧王之罪,殺之不足蔽辜矣!”他開列出“洋務四凶”,包括琦善、耆英、葉名琛、僧格林沁。他解釋,之所以沒有算上林則徐,是因為林則徐的人格實在令人欽敬,但處置洋務,林則徐同樣不得要領。

同治改元后,正與太平軍作戰的李鴻章希望借重既懂洋務且能理財籌餉的郭嵩燾,郭嵩燾復出,先是作為“蘇鬆糧道”,然后轉任“兩淮鹽運使”,不到一年,朝廷任命他署理廣東巡撫。同治五年,1866年,因為左宗棠的糾參,也因為他自己在抑郁憤懣中的請求,郭嵩燾解職還鄉,回到長沙。

長沙八年,郭嵩燾仰觀俯察,對於家國天下事,有更多思考,也產生了更多憂患。同治十三年,郭嵩燾57歲,朝廷詔命他赴京陛見。這年二月,日本借口琉球漁民被害,興師台灣。看來,正是這種敷衍不過去的危機,讓朝廷想起了在洋務上似乎有些辦法的郭嵩燾。

郭嵩燾束裝就道,朝廷先是任命他作為福建按察使,到任不滿三月,又緊急召回,讓他出使英國。原來,朝廷因為雲南“馬嘉理事件”,需要有大臣前往英國“賠罪”,此事尤其緊迫。

光緒二年十月十七日,1876年12月2日,郭嵩燾一行從上海冒雨登舟,前往英國,正式就任駐英公使,后兼任駐法公使。在公使任上,郭嵩燾“如魚得水”,他曾經對於西方的一知半解都得到了印証,他像海綿一樣吸納西方文明,尋找這種文明的動力,並由此自我反思,感嘆國家遲暮,自己“年老失學”,小楷的日記有時一天寫到七八千字。

不幸的是,和他一同出使的副手劉錫鴻似乎“別有用心”,成為郭嵩燾英倫生活的心腹大患。光緒五年,1879年年初,郭嵩燾黯然離任,他甚至沒有再到北京述職,而是直接返回了長沙。他對於朝廷有點絕望,對於朝廷大佬們主導的洋務也幾乎失去信心。

然而,伊犁事件,琉球事件,中法戰爭,眼見國家危殆,民生悲苦,郭嵩燾“不忍不談洋務”,他希望人們可以從“天朝上國”的迷思中早一點覺醒過來,對自己以及身邊的世界有真確的了解與認知,盡量減少因為顢頇帶來的自我傷害。

1891年7月,郭嵩燾在長沙去世,李鴻章等人上疏,請求朝廷將他的學行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並予賜謚,朝廷的旨意是:“郭嵩燾出使外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准行。”

郭嵩燾的性情

讓最高當局認為“頗滋物議”而至於妨礙給他立傳賜謚的“所著書籍”,是郭嵩燾出使英國后發回總理衙門刊印的《使西紀程》。

或許是因為郭嵩燾在洋務上已經落下“口碑”,左都御史景廉在出使前就參奏他“一以順悅夷心為事”,家鄉士子更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相譏諷,差點燒掉了他的住所﹔或者是郭氏“顯赫”的朝臣身份,讓人對他的言動格外關注﹔更重要的是,郭嵩燾力求平和而其實無法掩飾的批判性的自我觀照,讓《使西紀程》在朝廷上下引起的反響異常強烈,好朋友王闿運認為他的文字已經“中洋毒”,李慈銘說郭嵩燾所言“誠不知是何肺肝”“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

這是當時號稱有見識的學者的議論,政客的反應則是“動手”。光緒三年六月,翰林院編修何金壽,奏劾郭嵩燾“有二心於英國,欲中國臣事之”,請求將《使西紀程》毀版。接下來,張佩綸奏參,不僅要求禁書,還要求撤回郭嵩燾。

知道此事后,郭嵩燾有點想不明白,他在為反擊何金壽的奏劾所上折片中說,何金壽“所據為罪狀者,在指摘日記中‘並不得以和論’一語”。《使西紀程》中確實有一段議論:“南宋以后邊患日深,而言邊事者峭急褊迫,至無地自容。”“以夷狄為大忌,以和為大辱,實自南宋始”,而現在的形勢與南宋不同,“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與遼、金崛起一時,倏盛倏衰,情形絕異”。如此,怎麼能不認真講求應付之法,怎麼就一定“不得以和論”呢?無緣無故把“和”字當作罪行,“侈口張目以自快其議論,至有謂寧可覆亡國家,不可言和者”。郭嵩燾早已經聽慣這種“愛國”言論。

郭嵩燾認為,辦理“洋務”不當的重要表現,就是自己首先明確立場,以“玉碎瓦全”相激發,弄得沒有立足的余地。觀念和立場上的自我孤立,直接帶來對策上的盲目。這種“主題先行”的做法,其來有自。他曾經指出,歷史上的事,特別涉及“國際”關系時,必須“究知當日之情事”,才能有公允的理解,他一直對宋明士大夫“於天下大勢懵然無所知”“不考當時之事勢,不察人情之順逆”的放言高論,不以為然,譬如明末魏禧論岳飛“朱仙鎮班師事”,他認為就“不足當有識者之一笑”,為此不惜專門著文辯論。

以對於歷史的理性認識為前提,不再被高亢的自我中心主義所主宰,郭嵩燾因此不僅可以從流行的議論中看出“厚誣古人,貽誤后世”的歷史偏弊,而且可以返回實情,還原是非。

有可靠的認知,才會有准確的判斷。郭嵩燾說,辦“洋務”必須講道理,而且是講全面的道理。什麼是全面的道理?並不高深,隻要“以之處己,以之處人,行焉而宜,施焉而當,推而放之而心理得,舉而措之而天下安”就行。如果既不能“心理得”,又不能“天下安”,卻人人自矜其氣、自我鼓噪,這就是“妄人”了,“妄人”充斥的世界,情形可想而知。

郭嵩燾說,此“區區愚忱,不惜大聲爭之,苦口言之,以求其一悟。願與讀書明理之君子,一共証之。”沒想到,苦心的“言”和“爭”,“証”成的卻是“有二心於英國”的苦果。

事實上,郭嵩燾出使之前的言論,被指為“不容於堯舜之世”的出使本身,已經觸犯了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而郭嵩燾本人,就如同少年時被人評價的“猛獸鷙鳥”,對於所見分明的是非,對於自己洞若觀火的判斷,不免固執,尤其不能忍受為了個人“持祿固位博盛譽”而置家國大義於不顧,謀食不謀道。曾國藩說他“芬芳悱惻”,劉蓉說他 “天資粹美,熒澈無瑕”,他顯然不是那種權勢欲強、功利心重、可以屈己從人的人,而是精神卓越、氣質清潔、靈台澄澈,似乎“非今世有也”。

因為所思深遠,富有洞察力,眼界和價值理想非一時一地的功利可以籠絡,又因為敏感於憂患,忠誠於使命,遭遇不可理喻的人事時,難免生發議論,議論多批評,批評難免針對現實,於是容易讓人以屈原、賈誼視之。一旦以屈、賈視之,在功利主義的官場文化中,就很不容易存身,很容易成為“潛規則”的敵人。

一直以來,人們認為郭嵩燾的任事能力與人格魅力遠在晚清中興諸名臣之下,他無法把自己做大做強,做得像左宗棠一樣前呼后擁,做得像曾國藩一樣左右逢源,“失敗”的原因正在於他自己的性格。在我看來,這樣的講法是似是而非的。

首先,所謂“失敗”就是一個中國式的“成王敗寇”標准,不足以衡量一切人,尤其不能以之衡量變革時代的人物,在一個“壞時代”,“成王敗寇”的標准,尤其遠離人道。

其次,人與人的相處或共事,性格當然重要,但觀念與思想同時主導著一個人的性格與人格,思想上不能相安,性格再好也無法真的相處妥帖,郭嵩燾與僧格林沁,與李湘棻、瑞麟、左宗棠、劉錫鴻等人的沖突,表面上看來是個性使然,實際上無不隱含了觀念上的深刻對立,包括對於曾國藩,雖然情同手足,但他沒有表現出類似劉蓉那樣的無以復加的尊崇,其實也在於郭嵩燾認為曾國藩“於洋務素非通曉”。因此,郭嵩燾的驕傲,正是一種基於思想觀念上的驕傲,有著此種“先知”般思想觀念的人,除非出落成為純粹的哲學家、宗教家,否則,很難容忍周圍的“蒙昧”。其實,郭嵩燾對於自己“勇於任事而輕於信人”、“嫉惡太深而立言太峻”以至“一事乖方便錐心自激”的“質性之隘”,所見分明,但是,因為關乎“是非”,關乎“家國大局”,他雖屢屢告誡自己,卻無法“吃一塹長一智”,讓自己圓通起來。

再次,郭嵩燾的時代,在今天的反觀中,最重要的國務就是“洋務”,觀念的突破是最重要的突破,沒有觀念的突破,一切所謂“事功”,所謂“作為”,隻能局限在傳統的價值理想之下,無法改變一次失敗接著又一次失敗的悲情局面。如此,可以肯定地說,人們對於郭嵩燾“性情”的接受程度,正取決於對他的“觀念”的接受程度,這也是如何評價他的關鍵。

(責編:楊麗娜、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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