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來自民國三十年梁宗岱的禮贊
演講人:孟 澤
很高興講講梁宗岱對屈原的理解,他在民國三十年五月寫作了長文《屈原》,我認為,這是屈原接受史上很重要的文獻。
梁宗岱,廣東新會人,生於1903年,就讀於廣州培正中學、嶺南大學,少年時便已獲得“南國詩人”的稱譽,出版新詩集《晚禱》。1924年赴歐洲留學,先后在瑞士、法國、德國、意大利的多所大學學習,得到保羅·瓦萊裡和羅曼·羅蘭的賞識,他接受瓦萊裡的建議,不以攻讀學位為目的,而以充分接受西方文化精華為職志,“九一八”事變后回國,任職於北大、復旦等學校,1944年回到父祖輩經營中醫藥的廣西百色,研制“綠素酊”,解放初陷入一起冤獄,輾轉多年后到中山大學教書,1983年去世。
梁宗岱並不是一個完成了多麼偉大“功業”的人,但是,作為成長於“五四”時代的“新青年”,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以及輔成了他的思想和人格的中西文化教養,值得我們仔細理會。他打小聰明、好學、專注,還有幾分頑劣,性情天真而膂力過人,痴迷山野又流連市井,喜歡在風暴中展示自己的強健與野蠻,直到去世前一直堅持冷水浴,體驗過並且迷戀歌德在《流浪者之夜歌》中表述的境界:“一切的峰頂”。世俗輿情或以為他在男女之情上有欠庄重,乃浮浪子弟,其實他是單純透明的,旅歐七年,不會跳舞,甚至不懂得要親吻自己的女友,成婚后坦然把留學期間女友的名字嵌入孩子的名字中。更重要的是,梁宗岱服膺的是文藝復興時代以來的人文主義精神,中學時代就對羅曼·羅蘭《約翰·克裡斯多夫》上的話怦然心動——“我活著,是為了完成我的律法,受苦,死,然而做我所要做的——一個人”,對於羅曼·羅蘭題寫在送給他的《貝多芬:他的偉大的創造時期》《歌德與貝多芬》上的“為善的美”“生存不過是一片大和諧”,充滿好感,滿懷虔敬。
我為什麼要向大家描述梁宗岱的生平與性格?因為,我覺得,一個在開放性的、同時意味著巨大歷史轉折的文化時代裡成長起來的人,一個天性飽滿而智力卓越的人,更能體貼同樣處在八面臨風、充滿憂患的轉折時代的屈原,更能懂得那種巨大的悲傷,深邃的發問,不可思議的忠貞,不能自已的向往與千回百轉的悵惘。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認為,隻有李白才能懂得李白,隻有屈原才能懂得屈原。
同時,一個時代,是否有新的氣象、新的價值理想,不僅體現在它是否有新的創造,同時體現在它對於歷史及其留存的篇章,有否新的創造性解釋。或者說,對於傳統(自我)及其經典的創造性解釋,是我們擁有新的氣象、新的價值理想的重要標志。
梁宗岱作為中國現代重要的人文主義者,一個有著類似於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才人格的思想者、藝術家,一個不僅具有想象力而且充滿行動熱情的人,他提供了關於屈原及其作品的新的闡釋。
他曾認為,我們民族有一個基本的弱點,就是要麼全信、要麼全疑﹔要麼自尊,要麼自卑﹔要麼復古,要麼非古,仿佛對自己的文化不走極端,我們就找不到出路似的。這妨礙了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和對過去的認識,也妨礙科學的發達。
通過梁宗岱對屈原的解讀,分明可以意識到:我們的藝術精神同樣不免有所“偏至”:倫理主義和道德主義的取向,整體主義與一元主義的思維,壟斷因此多少損害了我們在藝術精神上的單純和誠摯,損害了生命感知與審美感知的豐富性與充分性,我們很容易把神話和宗教的內容歷史化,把歷史道德化,把廣闊的審美情感全盤納入政治的軌道,舍此之外,似乎不能有別的考量。
正是如此,我們曾經把屈原的“香草美人”之思、“上下求索”之情全部解釋成“忠君愛國”,用倫理范圍審美,以至高明如班固、朱熹,卻不免要責備屈原“揚才露己”“怨天尤人”,責備他不懂得追求“周公孔孟之道,而獨馳騁於變風變雅之末流”。觸發屈原不同凡響的思想情感的,也許確實是他對於楚王的眷念,確實是他對於楚國的政治現實愴然有懷。
但是,大家知道,藝術的創造,原本對應著人類不為世俗生活所限定的無遠弗屆的精神世界,解讀文藝,真正的目標和意義,不僅在於可以還原歷史的具體性和創作者創作過程的具體性,更在於去獲得關於人、人性的普遍領會,獲得超越具體功利性的審美覺悟。這也是經典之所以可以延伸到不同時空的重要依據。而我們在對屈原的觀照中,卻總是忽略了生命意志的深遠廣大,而且像蔣勛說的,強化了倫理,卻失去了愛,失去了那種可以使生命、使藝術光彩照人的愛,在道學家或者三家村學究的思維中,即使一件真正的藝術品,也往往成為目標具體的應時應景的產物,成為創作者功利主義訴求的寫照。這自然不應該是屈原作品的全部命運。
正是從這一點看,在千百年來有關屈子的文獻中,梁宗岱的《屈原》獨樹一幟,他對屈原的解讀,有著一種罕見的透徹和澄明,一種深入個人心靈和民族文化機理的感知力和召喚力。他說,一件成功的藝術品第一個條件,就是它是自主的,它是自己站在那個地方的,它能離開一切外在的考慮因素,如作者的身世、時代和環境,還能夠在其他時代的讀者心裡引起共鳴。
屈原已經離開我們兩千年了,但他的作品還是於我心有戚戚焉,為什麼?我們和屈原所處的不是一個時代,我們也不喜歡楚王,或者說我們跟楚王一點關系都沒有。因為,一切最上層的詩,都是最完全的詩,是作者人生觀、宇宙觀的一個完整的體現,同時能夠滿足讀者的官能的需要、理智的需要、情感的需要。每一個偉大的創作者本身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帶有他特殊的疆界和重心,真正最有效的批評,就是摒棄一切生硬和空洞的公式,從作品本身直接去體察他對你的情感的激蕩和激發。
梁宗岱早年第一次接觸到一本研究屈原的書,便覺得失望甚至反感,在他看來,其中充滿了可怕的誤解,他甚至因此感嘆:一切變為民族經典的偉大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運——就是難免被后來的專門學者,或者道德學家穿鑿附會,乃至肢解,這種命運幾乎不可避免。
20世紀是一個所謂“疑古”時代,除了過於政治化的指認、過於道德化的檢討導致歪曲的理解與推崇外,還有“別出心裁”的對於屈原作品是否屬於屈原的不斷懷疑。梁宗岱覺得,這種懷疑,大多很沒意思。因為,他們不懂一個偉大的人,也有他的單純,也有他的復雜,也有他的高亢,也有他的低沉,也有他自己解不開的矛盾,他的內心一定是復合了宇宙、天地、人生等所有的悲歡哀樂,所有的沖突。沒有矛盾,怎麼會有屈原?所以屈原作品裡面的不協調,甚至互相沖突的思想、情感,並不是我們懷疑它們的依據。
何況屈原所處的時代是一個開放的充滿了危機和可能的時代,各種思想和意識形態全部集中的時代,何況屈原是我們中國詩史上開創的祖師,在他之前,中國的詩歌是短章促節,是他發展出了一種委婉曲折、回腸蕩氣的詩體——騷體,在這個過程中,他怎麼可能沒有嘗試?沒有失敗?
按照梁宗岱的理解和邏輯,《九歌》當然是屈原的作品,而且是屈原的年青作品,這對屈原來說很重要,正如《新生》對於但丁很重要一樣,沒有《新生》就不會有但丁的《神曲》。那麼,沒有《九歌》就不可能有后面的《離騷》。所以,如果剝奪了屈原對於《九歌》創造這個名分,那麼《離騷》的存在就是一個更大的謎,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自然,屈原最偉大的篇章是《離騷》。梁宗岱認為,《離騷》的黃鐘大呂裡,有《九歌》的明媚和青春,有《天問》的懷疑與晦暗,古朴如浮雕,也有《九章》裡的思想與經驗。《離騷》是囊括屈原全部生命全部風格的整體,像《神曲》一樣,它是象征主義的,最抽象的理智和理想,化為最親切的想象和最實在的經驗,像《神曲》一樣,詩人把他對理想的愛和對女人的愛合二為一,但丁的貝雅特麗齊,他的哲學和神學,屈原的“香草美人”,則是他的家園,他的君國,他的宇宙天地。
梁宗岱說:但丁和屈原,像隔著世紀和重洋的同一顆星球誕生的孿生子,同樣生長在國家多難之秋,同樣遭到放逐,放逐后他們又把全部的心血灌注在他們的作品裡,鑄成光榮的偉詞,成為灌溉兩個民族的精神養料。你不能想象撇開屈原的東亞的文化和詩歌,正像你不能想象,近代歐洲的詩歌和文化,沒有但丁。他用米開朗琪羅獻給但丁的詩句描述屈原:“沒有比他的放逐更大的虐待,世界上也沒有比他更偉大的人。”
按照梁宗岱的理解,說屈原的自沉是出於極端的悲憤或絕望,並不高明,因為屈原的詩處處告訴我們,他唱得最沉痛處就是他最依戀生命的時候,他是最純粹的人,也是最豐富飽滿的人,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失意者,更不是一個身世淒涼精神落魄的政客,他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愛與理想。因此,他對於生的眷顧,強烈到不能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自己,叮囑自己不要輕易放棄自己。反之,每提到死,他卻出以極堅決極沖淡幾乎可以說淡漠的態度。他的自沉顯然並不是愚夫愚婦般出於一時的短見和忿懟,他的死完全是出於他意志的絕對自由,而且,是經過冷靜理智的審思熟籌的。他的生的意志那麼強烈那麼蓬勃,對於現實又那麼惓懷那麼熱誠,巨大的憂傷,巨大的痛苦,意味著一個生命力豐沛的主體,無法設想,一個隻剩下憔悴和愁苦的人,可以承擔屈原那樣深邃廣闊的精神世界。
因此,屈原的自沉對於他是一種“就義”——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定心廣志,吾何畏懼﹔同時是一種“理想”——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以為鄰。
好了,這就是我要告訴大家的梁宗岱對屈原的禮贊,挂一漏萬,也許還把自己的想法附會成了梁宗岱的意思。其實,我最想表明的是,對於經典的創造性解釋,一定伴隨著解釋者新的思維方式與新的價值理想。否則,就隻能盤桓在古人的陰影之下。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