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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重者人恆重之”——范曾訪談錄

記者  李  舫  袁新文

2013年05月30日08:3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記者:范先生,很高興有機會與你面對面談話。鑒於你在文化界的影響力,以及評論界對你的評價和爭議,我希望在提問中保持對你的尊重和理解的同時,也保持我們的尖銳和鋒芒,不知你是否介意?

范曾:有什麼可介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學問之道。我今年75歲,在這個年紀,早已“從心所欲不逾矩”。

記者:前不久你在北京大學組織了一場“科學與藝術”的對話,邀請楊振寧和莫言跨界交流,宗旨何在?效果如何?

范曾:效果你已看到,人民日報已有報道,無須我贅述。我舉行過很多次和一些高人達士的對話,比如,我曾經和楊振寧在新加坡有一次關於“美是什麼”的一個講座,我認為美術界不少人其實不懂美,更說不清楚到底什麼是美。比如,我還曾經同數學家陳省身同台,講“繪畫與數學之美”,同哲學家杜維明同台,談過“天與人”。我想我們需要多些對宇宙、自然、人生的認知,這是我們對於藝術與生命認知的力量之本。

記者:你在《警世鐘》一文中曾表達這樣一個意思:21世紀人類將會有一個共同的宗教,它的名字叫“和諧”。你是一名藝術家,為何將視野放大到這樣廣闊的領域,關注超乎美術之外的諸多話題?

范曾:要求六七十億人口的地球遵循某一種制度、信仰和宗教,無異於痴人說夢。祈望平安快樂,這是生命最根本的企求。正如天體物理學家開普勒所說,宇宙是六聲部的大交響。這大交響帶給人類的應是安謐和寧靜,這是對人類的無言之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庄子》這不言、不議、不說的宇宙,以它橫無際涯的廣大慈悲,帶給人類善意和恩澤。

記者:我理解,這是一種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燭、四時無私行的偉大境界。你想表達的,則是中國傳統文化對於時代弊端的匡正和修復作用。

范曾:老子講過,“反者道之動”,這是很有道理的。我們的文化復興也好,回歸也好,是目前的文化狀態下的一個必須的、基本的過程。老子曾經說過“靜為躁君”,意思是寧靜和諧是萬類的主宰,它足以使煩躁和不安降服。當浮躁統治人類的時候,會失去根本之性,心靈失去了主宰,所謂“輕則失根,躁則失君”,地球將會變成一團亂麻。

中國先哲崇尚自然,視之可見的是人、地和天,不可見的宇宙的法律是“道”,“道”的背后還有那自在而已然的大存在——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恆居不變的根本道理。這道理布之彌廣,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對人類有限的歷史和個體有限的生命,那是永遠無法窮極的藏得太隱秘的“理”之所在,這“理”給人類恩澤無限,永無盡期。它不只是“善”的存在,也是“美”的存在。

記者:《易干鑿度》記載,“仲尼五十究易,作十翼。” 《漢書·藝文志》:“孔氏為之彖、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你取字為“十翼”,顯寓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之意。在創作和思考過程中,你如何建立你的“一家之言”?

范曾:所謂一家之言,就是獨特的見解、獨立的判斷、孤蹤獨往的堅守。古往今來,東方和西方的思想家都在思考著宇宙和人的關系,可是東西方文明的差異,從源頭開始就有非常大的不同。馬克思曾稱古希臘是人類文明健康的童年,那麼我們也可以把中國的春秋戰國之交稱為中國古代健康的童年。健康並不是講當時沒有戰伐、沒有殺戮,而是指人們的思想比較貼近自然。

記者:中國古代的種種概念,如“道”、“仁”在古代文獻或后世詮注中都顯現出橫空出世的狀態。學者努力嘗試解讀雖有很大成就,但仍然沒能作出理性的結構和架設。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缺乏邏輯,也似乎可以大而化之地體現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思辨之中。

范曾:庄子曾經跟惠施辯論一個命題,“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講的是物質的分割性。20世紀70年代,楊振寧回國,毛澤東就問過他,有一根一尺的棍子,那麼每天取一半你能取完它嗎?楊振寧說,從理論上講,這是一個無窮極的過程。這個朴素的想法在中國2300年前惠施就提出過,但是他在那個時代被稱為“名家”,也就是邏輯家。遺憾的是,這個邏輯的思想沒有得到發展。比如說,數學是科學之母,數學的核心就是邏輯學。中國從漢代流傳下來的《九章算術》和《周髀算經》,它都不能算作是數學,而是一個算數的術。中國古代科學和哲學缺乏邏輯特質,這已經是不爭的憾事。

記者:藝術佔據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時段。你筆下的人物與你有怎樣的關聯?似乎是你經歷的映射和感情的投影,你在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

范曾:的確如此。我的藝術之所以能在中國生根,那是因為我所畫的主題弘揚了中國不朽的歷史、文化。人們喜愛我的畫,那是因為其中有著炎黃子孫的傲骨烈魄。1955年,我17歲,考上了南開大學歷史系。19歲時,中央美術學院成立美術史系,我寫了幾篇十分幼稚可笑的文章寄給江豐院長。文章立論當然是疏漏膚淺的,但文筆可能不墜家風﹔中央美術學院很快地表示歡迎我去。美術史系半年便草草收場,我轉到中國畫系。在這裡,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藝術大師:蔣兆和、李苦禪、李可染、郭味蕖、李斛、劉凌滄、黃均、俞致貞、宗其香……李可染先生曾送我一幅書法:“七十二難”,鼓勵我勇猛精進。

記者:鄭欣淼曾經高度評價你的藝術創作,“詩魂書骨,大美不言”。你的繪畫作品都有著強烈的“尋根意識”,你如何看待中國美術傳統對於你的影響與觀照?

范曾:我認為,舉凡中國先哲深睿高華之感悟,史家博雅浩瀚之文思,詩家沉雄逸邁之篇章,皆為中國畫源頭活水。

我曾經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跟沈從文先生編繪中國歷代服飾資料。這是件十分浩繁艱巨的工作,今天想來,是對我的考驗和鍛煉。

閑暇時候,我整理我的藝術思路,發現這樣一條清晰的線索:從顧愷之—吳道子—李公麟—趙孟頫—陳洪綬—任熊、任熏—任伯年是中國白描線條的發展史,對此我不是曾痛下苦功嗎?從五代的石恪到南宋的梁楷,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石濤,到乾隆年間的“揚州八怪”,他們言簡意賅的藝術語言,我不曾心摹手追嗎?是的,我有力量將線描勾勒和大潑墨結合起來,創造嶄新的、屬於自己的世界。

記者:在5月15日“科學與文學”對話中,你和楊振寧、莫言曾分別選擇一句話送給在場的學子。楊振寧選擇的是“自強不息”,莫言選擇的是“青春萬歲”,你選擇的是“誠外無物”。你怎麼理解這四個字?你可曾用這四個字指導你的創作和治學之道? 

范曾:有一次在法國,我在大仲馬像前鞠躬,周圍幾個法國青年人嘲笑我,說看這個東方的老頭在干什麼!我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這是你們法蘭西的驕傲,大仲馬的書你們讀過嗎?他們說,不知道,沒讀過。所以,現在青年的危機不僅在中國存在,在西方同樣存在。正是這種危機意識迫使我說出這四個字。我認為,天賦和勤奮缺一不可,我擇選弟子,首先考慮誠實。“誠外無物”,這是我們目前社會最需要提倡的品質和修養。黨和國家對人民“誠”,人民一定會擁護和支持,得民心者得天下。講誠修睦,大道之行,做到天下為公的話,那麼一切為非作歹、營私舞弊的人都會在這“天下為公”的潮流下淹沒。在國際關系上做到“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些都是先賢非常好的教誨。其實我想我們的軟實力就是講這個民族傳統文化中優秀的部分,就是構成我們民族精神的軟件,而這種軟件是亙古常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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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常雪梅、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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