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小傳
葉揚 原籍安徽桐城,1982年畢業於復旦大學英美語言文學系,獲文學學士學位,同年赴美國哈佛大學深造,1989年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98年獲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終身聘任教授,2005年被聘為復旦大學顧問教授。英文著作包括 《晚明小品》、《中國詩歌的結尾》,以及最近出版的兩卷本英譯《簡明中國文學史》等,另有文章、書評多篇。中文著作除散見於書籍報刊的之外,最近出版有文集《覆水年華》(上海書店出版社)。
我記得錢鐘書先生在寫《談藝錄》的時候說過,“東海西海,心理攸同”。這是我非常欣賞的一句話。我們不要動不動就說這個東西是我們獨有的,那個東西中國怎麼樣,西方怎麼樣,一天到晚說不同。不同之處當然有,但相通之處更多。
接下來,我跟大家談談西方文化傳統中的烏托邦。
形形色色的烏托邦
西方那些形形色色的烏托邦作品,內容大同小異,基本都是一個人漂洋出海在海外發現一個理想國。法國學者曼紐爾評價道,烏托邦作品總體“僵硬、機械化、很不自然”,“藝術杰作極少”。
其實早在 “烏托邦”這個詞誕生之前,柏拉圖就寫過一部《理想國》。他談到,在他的理想國,社會應該有所分工,哲學家應為國王,孩子由集體共同撫養,甚至還有共妻一說。因為他把很多清規戒律強加在這個理想的國度上,這樣的“理想國”,不免矯揉造作。也因此,這部《理想國》一方面是一部烏托邦的著作,另一方面也是一部反面烏托邦的著作。
烏托邦這個詞,ūtopia,是拉丁文ou+topos的組合,用英文表示就是nowhere,本意為“沒有的地方”。我覺得中文把它翻成“烏托邦”,翻得非常好。因為我們《庄子·逍遙游》裡面就有一個“無何有之鄉”,“烏托”裡的這個“烏”我們可以理解為“無”,沒有的意思,“托”是寄托(美好願望),“邦”是國家,意即空想的國家,非常好。
西方人關於烏托邦的作品,最有名的大約是英國作家托馬斯·莫爾(ThomasMore)1516年寫的 《烏托邦》。廣州外國語學院的戴鎦齡教授有一個非常好的中譯本。書中有一個人物叫希思羅迪,這也是拉丁文造的一個人名,意思是Nonsense Talker,我們也可以翻成“妄言先生”,胡說八道的人。這是一位飽學之士,曾經雲游四海,閱歷非常廣博。他到過一個國家,這個國家位於一個新月形的島嶼上,周圍是大海,四面有礁石,形成天然的屏障。國家由54座城市組成,其中有一個是首府。在這個國家裡,每30個家庭為一個單位,選出一個主管,每10個主管中產生一個議員,組成國會,大家一起討論國事,一起治理國家。這個國家裡的人們每天工作6小時,工作服從社會需要。這個國家實行財產共有,沒有貧富差距。就連13歲以上的成年人選擇配偶,也是由城邦或者由國家幫你選擇。這個國家宗教自由,你可以信太陽,也可以信月亮,有人把基督教傳進去,他們也可以接受。這就是《烏托邦》裡描繪的一個理想國。
我個人比較喜歡法國作家拉伯雷的《巨人傳》。 《巨人傳》有兩個非常好的中譯本,鮑文蔚隻翻譯了第一、第二卷,成鈺亭的是全譯本,兩部都翻譯得非常好。在第一卷裡有一個約翰教士,因為他幫助卡岡都亞打天下,為了獎賞他,就給他造了一個德廉美修道院。這個修道院裡都是俊男美女,除了律師、法官和放高利貸的人不讓進去,其他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這個修道院不像柏拉圖的理想國或者是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它的宗旨是“隨心所欲”。這是拉伯雷的理想國,但是他在書裡用了托爾斯·莫爾的ūtopia這個詞。
意大利作家康帕內拉(TommasoCampanella,1568-1639)也有一本書,中譯本名叫《太陽城》。寫的是一個熱那亞的船長,遠航到錫蘭,發現了由七個同心圓組成的山丘,每一個山丘都以一個行星來命名。山頂有一座神殿,裡面供著兩個球體,一個是天體,一個是地球,還有七盞金燈。管理神殿的是形而上學祭司,一天工作4小時。在這個國度,小孩子長到2歲就要脫離乳母,由社會共同撫養。這個國度弘揚的是力、智慧和愛。
英國作家培根 (Francis Bacon,1561-1626),我們平時讀他的散文比較多,他也寫過一部《新大西島》,內容與前面說的幾部書大同小異,都是漂洋出海之后在海外發現這麼一個理想國度。
文學作品當中很少有寫烏托邦寫得成功的。勉強可以稱得上是一部說得過去的小說,是美國作家貝拉米(Edward Bellamy,1850-1898)寫的《回顧:公元2000-1887年》。書中主人公是波士頓一位普通白領,名字叫做朱利安·韋斯特,他和一位叫伊迪絲·巴特勒特的姑娘正在談戀愛,寫了很多熱情洋溢的情詩給她。他患有失眠症,就在自己的房子下面造了一個用大石板封起來的密室,在那裡請催眠師用催眠術讓自己睡著。他讓他的仆人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把他叫醒。可是有一天,他一覺醒來,發現床邊站著一男兩女,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年輕貌美、似曾相識的姑娘。一問之下,才知道自己一覺睡了113年,已經到了公元2000年,到了一個未來的美好社會。這個社會沒有戰爭,大家互相謙讓,每個人都接受教育,到了21歲以后,自己選擇職業。但是每個人都要輪流做別的工作。站在他床前的那個中年男人,是一位名叫利特的醫生,他在做醫生的同時,也打工做別的事,比如餐館裡的服務員。在這個社會裡,人人相安無事,偶爾有人做了不好的事情,他們將之看作一種返祖現象,不是把人關進監牢,而是送進醫院進行治療。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韋斯特恢復正常了。他非常喜歡那個名字也叫伊迪絲的姑娘,但是他有點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是從遠古過來的不夠格的公民,不敢向她求婚。后來他發現,原來這個伊迪絲就是當年那個伊迪絲的曾外孫女,從小讀了韋斯特寫給她曾外祖母的情書,發誓將來一定要嫁給一個像韋斯特這樣的人。所以兩個人最后結了秦晉之好。這部小說,理念上的東西不是太多,不過還可以一讀。除此之外,就很少有精彩的烏托邦作品了。
有一本法國學者、兩位曼紐爾(Frank E.Manuel, 1910-2003 / FritzieP.Manuel)合寫的《法國的烏托邦:理想社會文選》,裡面有幾句話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他們說:“烏托邦在英、法形成傳統,而在意大利、西班牙、德國卻不成氣候”﹔又說:“烏托邦中的藝術杰作極少,其審美性質相當貧乏,更加吻合社會思想史,而非文學史”,“在早期法國作品中,游戲筆墨的文學氣質更為突出……相對而言,19世紀的烏托邦作者很明顯地缺乏幽默感﹔他們是政黨領袖,或是運動的指導者——對他們來說,烏托邦的文本是一種新宗教的福音書”,“許多烏托邦作品,若是將它們作為心理學文獻、而非歷史文獻來讀,其作者似乎都表現出一種偏執的、甚至有些病態的人格”,“以總體而言,烏托邦作品僵硬、機械化、很不自然。將它們說成具有夢幻氣質,也許有誤導之嫌,因為它們毫無幻夢的強勁的感情因素,它們的情感幅度范圍極為狹窄”。
他們說的這些話,我都非常同意。所以我剛才介紹的那些烏托邦、理想國、新大西島、太陽城,除非你是真正的社會學家,否則我一概不推薦,因為讀起來毫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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