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桃花源到烏托邦
我們的生活不可能永遠都順風順水,在你不如意的時候,我希望大家心裡都有一些隱秘的空間,有我們自己的桃花源,有我們自己的烏托邦,有我們自己的想象的空間。
我認為在中國文化裡也有這樣的反面的國家,我隨便舉一個例子。蒲鬆齡《聊齋志異》的《羅剎海市》裡,馬驥到了羅剎國,那裡以丑為美,以美為丑。他長得非常英俊、漂亮,人家都嚇壞了。最后他隻好用煤屑把自己的臉涂得很黑,人家反而覺得他很漂亮。還有一部小說,寫得並不是很好,叫《鏡花緣》,裡面列出來的很多國家,既有我們的烏托邦,也有我們的烏托魘,兩者都有。這也是我們中國的文學作品當中可以接觸到的。
西方有沒有像我們的桃源詩一樣的詩篇呢?也有。愛爾蘭詩人葉芝(William ButlerYeats, 1865-1939)有一首詩,這首詩一開始就用了 《新約全書·路迦福音》裡面的那句“我要起來,到我父親那裡去”。這是一個浪子回家的故事:一個小兒子向父親分了一半的財產,然后花天酒地,用得精光,最后后悔了,回到自己的父親那裡去。這首詩通篇運用了“通感”。所謂“通感”,就是眼、耳、鼻、色、身各種感官,把它互相交叉、交通。比如說陰涼的地方,他說是一片響著蜜蜂的嗡嗡聲的陰影,把聽覺和視覺糅合到一起。就像意大利詩人但丁在《神曲》裡說“陽光沉默了”,陽光本是一個視覺的東西,但他寫成聽覺的東西。這首詩裡也使用了很多這種通感的方法,還用了“頭韻”和省略法,增加音樂上的情韻。
我把這種詩和我們的桃花源、我們的王摩詰擺在同樣的位置上。
下面我給大家介紹一首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的詩。波德萊爾生活在19世紀工業化以后的法國,生活在首都巴黎。他英年早逝,隻活了45歲就去世了。他寫的《惡之花》,把巴黎看作是一個罪惡、骯臟的地方。這首詩很難譯,我試著用散文式的意譯,讓大家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
詩的一開始這樣寫道:“我的小娃娃、我的小妹妹,你想想:到那兒一起生活的那份甜蜜、甘美”,這裡他把生活形容成非常甘甜的感覺:“去到那個跟你一樣的國度”,說明說話的人對愛人的那份深情﹔“在閑暇中相愛”,得無所事事、不能忙忙碌碌地去相愛﹔“去愛,去死! ”法國人和日本人一樣,對死有一種神秘的眷戀﹔然后“雲起雲飛的天上,潮潤的太陽”,“在那兒,所有的一切,統統皆是秩序與美,奢華、寧靜、還有快感”,那兒有的,正是這兒所沒有的。因為說要到“那兒去”,一切都是秩序,說明他所在的地方一切都是混亂。那裡是美,這裡就是丑﹔那裡有奢華,這裡有貧乏﹔那裡有平靜,這裡有混亂。
第一段描寫的是這樣一個很廣闊的空間,可以說是用一個長鏡頭拍攝的一個大世界。第二段卻是用的特寫鏡頭,進了房間內部,到了一個由四面牆壁圍起來的房間裡。有些什麼東西在這裡呢?“被歲月打磨得發光的家具,裝潢著我們的房間﹔最珍貴的奇葩,散發著異香,與琥珀那難以名狀的氣味混而為一,富麗堂皇的天花板、深邃的明鏡”,法國人的詩、荷蘭人的畫裡面,經常用鏡子,這個鏡子往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角色。所有這些“東方的光彩——所有這一切,以他們輕柔曼妙的母語,對靈魂私語悄悄”。用的是“母語”,非常熟悉的語言,一切本來沒有生命的東西,都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在跟你說話。
到了第三段,忽然鏡頭又轉向外面廣闊的空間了:“看哪!在那條條運河上,沉睡著那些散發出流浪漢氣息的舟船”,法文裡面的vagabonde,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詞,不會讓你想到一個骯臟的、躺在地上的乞丐。所謂流浪漢,是從心所欲地生活的個人。 “他們遠遠自天邊來臨,為的就是要滿足你哪怕是最最起碼的欲望”。舟船來到,為的是讓你坐上了遠航出海。“落日為田野、為運河、為整個兒城市,披上了風信子和黃金的衣服”。法文的hyacinthe來自希臘神話,美少年雅辛托斯(Hyacinthus)被阿波羅誤殺,流出了紫色的血。如果你僅僅翻成紫色,不翻成風信子、不加注,我們就不知道背后這個希臘神話的典故。有了這個典故,就更美了。“世界在一種溫暖的光輝中入睡”。非常美,這是詩人心靈中的桃花源。
我之所以從中國的桃花源講到西方的烏托邦,是希望諸位能夠永遠給自己的心靈留下一點隱秘的空間。清朝乾隆時期有一位詩人叫黃景仁,一生窮困潦倒,寫出來的詩句未免低沉。他有一聯詩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什麼意思?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可以和你說得上話的人,十個裡面不到兩三個。他說得未免太悲觀了一些。但我們的生活不可能永遠都順風順水,在你不如意的時候,我希望大家心裡都有一些隱秘的空間,有我們自己的桃花源,有我們自己的烏托邦,有我們自己的想象空間。
(根據演講錄音整理,經作者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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