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授权 独家连载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马克思
马克思因研究“资本”而起家,他最为经典的著作就是《资本论》。不过,由于马克思对于“资本”的理解极其深刻而独到,所以,要抓住他的深刻理解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什么是资本呢?
按照布罗代尔的研究,“资本”这个词早在12世纪至13世纪就已经出现,“它于1211年肯定已经问世”,“资本”这个词,源自后期拉丁语caput,意思就是“脑袋”或者“头部”;而这个词源隐喻着:资本也就是运用脑袋来赚钱,而“这种繁衍不息的赚钱手段,我们通常称之为资本”。
在梳理了对“资本”纷纭复杂的理解之后,布罗代尔引用别人的看法这样说,“马克思赋予该词的明确的和排他性的含义:资本就是生产资料”——尽管布罗代尔不同意这样的定义,但是,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或许马克思本人并不一定会拒绝对“资本”作这样的理解,而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从来就没有一般地反对过“资本”,特别是“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而这一点,从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批评中就可以十分明确地看出。
蒲鲁东认为,资本就是利润和利息,而只要取消了利润和利息,工人的合作社与合作劳动就会消灭资本;但是,在马克思看来,倘若没有了利润,工人的合作社恐怕一天也存在不下去,而实际上,工人所缺乏的,恰恰也就是资本——“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因此,工人阶级的斗争并不是简单地“消灭资本”,而是如何利用资本为劳动和劳动者服务,即把资本从资本家的垄断中解放出来。
恩格斯也曾这样批评蒲鲁东说:
他的工人永远也无法筹集到必要的资本,否则他们就能同样成功地独自创业了;协作社所能带来的费用上的节约,与巨大的风险相比根本不算一回事;(蒲鲁东的——引者注)整个这一套办法无非是希望用魔术把利润从世界上清除而把利润的所有生产者保留下来;这一切完全是施特劳宾人的田园诗,它一开始就排斥所有的大工业、建筑业、农业等等;这些生产者只能承担资产者的亏损,却不能分享资产者的利润——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成百个明摆着的异议,他都由于沉醉于自以为是的幻想中而完全忘记了。
我们一定要记住:马克思反对的不是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而是“资本主义”——而且,记住这一点非常重要,也极为关键,而清醒地认识到这一马克思主义精髓,恰恰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大贡献,即共产党人反对的是“资本主义”,而不是“资本”,更不是拒绝利用资本为中国的发展、为劳动者的生产活动服务。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不仅是资本家对资本加以垄断和独占的一种制度,而且,在资本主义制度里,“资本”主要也不是作为一种“生产资料”而存在。
那么,马克思所反对的“资本主义”究竟又是指什么呢?
马克思本人这样深刻地指出:所谓资本主义,就是“买空卖空、票据投机以及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
而这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和“劳动”一样被异化了,资本不再是生产资料,不再是任何现实的财富,相反,资本主义把一切现实的财富都剥夺(或者转化)为想象的财富或者对于财富的想象——如果用一个中性的说法,这也就是把一切现实财富都转化为“投资”。在这个意义上,资本家最初是作为“投资人”或者“投资者的代理人”而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他所拥有的并不是财富,而是“信用”或社会对他的“信任”,资产阶级把宗教的虔信转变为资产阶级道德法则——“信用”,而“信贷”不过就是这种资产阶级道德的外化机制而已。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投资人和投资者代理人的资本家,其所扮演的角色一开始就确实很像银行。但是,布罗代尔指出,公营银行和私人银行则是根本上不同的:在英格兰银行于1694年建立前,公营银行只办理存款和转账业务,不经营借贷或我们今天所说的有价证券业务。这些活动很早已属于私营银行的业务范围。而指出这种区别是很关键的,它表明:私人银行所建立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换句话说,私人银行的信用并不是建立在生产与交换的现实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财富迅速增殖的空头许诺之上,而这种许诺往往是不可靠的——这正如今天华尔街所发明的那些金融衍生物是不可靠的一样。
“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这恰恰也正是资本主义制度根深蒂固的脆弱性所在。既然它所建立的信用制度是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于是,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资本不再是生产资料,而成为财富自动增殖(通俗地说,就是“小钱生大钱”)的魔术,这样一来,“资本”确实被异化了,它被从生产资料异化为“没有现实基础的信用”,但是,这种异化又恰恰将资本的含义追溯到了它的词源、它起源时的隐喻——“头脑”(caput)。
布罗代尔睿智地说,资本发展的历史说明:脑袋终究比躯干稍胜一筹,而这就是说,资本作为“对未来财富的许诺”,从根本上说是虚拟的。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虚拟经济总是比实体经济“稍胜一筹”;而当马克思更为睿智地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乃是“头足倒置”时,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把资本分为现实资本、货币资本和虚拟资本的话,那么,资本家的银行则总是把货币转化为虚拟资本,而不是现实资本——生产资料,在这个意义上,“虚拟经济支配实体经济”,这恰恰正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一般特征。
于是,马克思用如此高度凝练的句子来概括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同时指出这种批判的意义和限度所在:
为什么意识形态家使一切本末倒置。
他们头脑的产物不受他们支配。他们这些创造者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还有个人说,我们要教会他们从头脑里抛掉这些臆想,这样——当前的现实就会崩溃。
如果把资本理解为“利用头脑赚钱”,把资本主义理解为缺乏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那么,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马克思的论断:资本主义制度是建立在形而上学基础上的“头足倒置”的体制。而资本家阶级之所以能够攫取社会信用、之所以能够获得社会的信任,却绝不是因为他们代表着先进生产力,而是因为他们能够使人们相信:他们的投资行为是符合逻辑和数学的法则的,而这些法则却是人们头脑的产物。
劳动者对于资本家的信任、他们之所以不能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欺诈性,这与其说他们是受到资本家的支配,还不如说他们是受到了自己头脑中的抽象法则的支配。这种被自己头脑中的抽象法则所支配的状态,类似宗教的状态,因此,它被马克思称为“拜物教”的统治。
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的生产和交换,正是受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法则支配的,而这个法则的核心就是资本在流动中的扩张,是资本在投资中的积累,资本主义的生产与交换活动围绕着资本的扩张进行,并服务于这个唯一目标,因此,它是资本扩张法则支配下的商品生产与交换。
但是,一切非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都不是这样认为的。它们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与交换是受“市场”支配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领域里,居于支配地位的“神”是市场的法则,而不是资本的法则。它们竟然还天真地认为:市场的运行完美体现了数学和逻辑的法则。因此,马克思方才这样说,资产阶级经济学的基础是形而上学,资产阶级经济学是依据数学、逻辑学和语言学的原理来描述现实的——它采用的那些范畴都是极其抽象的,是现实中根本就找不到原型的,是难以理解的“象形文字”。康德所发明的“先天综合判断”支配着资产阶级经济学,并成为这门学问的真正基础。“逻辑学是精神的货币,是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价值”。
康德的传记作家库恩曾经说,康德反对用数学的方法来研究哲学,却又认为数学可以有效应用在哲学里。他区别了逻辑的矛盾与力的真实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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