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遥写的高加林在城市梦碎、狼狈地背着铺盖返回山村时,肯定想不到,在他身后,成群结队的农村青年离开家乡,来到经济发展更快、现代化程度更高的沿海地区打工,在这片他们流下汗水、付出心血的地方,他们又经历了怎样又恨又爱的人生。作家王十月以自己的小说记录了这群人的历史。与其他作者不同的是,王十月有过与小说主人公同样的经历,他就是他们。他站在亲历过的细节中,凝望着他们。
小说中的老乌原名李保云,因为脸上有一块黑紫色的胎记而被戏称为“老乌”。别人取笑他,连他自己也深以为耻,却无法遮盖也不能除去。作为一种精神符号,这块胎记带着特有的文化基因。象征着流传了上千年的传统文化价值观。这种恒定的价值观的气质大体锁定在农民身上。作者所展开故事的底色,却是“恒定”遭遇“变迁”的过程,是农民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交汇、冲突与纠缠。
小说分为三个段落,代表了老乌精神成长的三个阶梯。第一个段落在工业生产环节,老乌初来乍到瑶台村,那时瑶台正处于工业化、城市化早期,资本的力量逐步占据了主导地位,温情脉脉的乡村社会关系迅速简化成利益关系。当劳资冲突已经闹到工人停工要求权益的时候。老乌既要维护恩人黄叔,又顾及着工友兄弟,尴尬地徘徊于工友和老板之间,再也无法在乡村和现代之间找到平衡,现实给予老乌的只是更加迷茫、挣扎和精神世界的破碎。
就在一再受挫的时候,老乌开始用文字点燃自己的精神世界。对于老乌来说,文字不是贵妇吃饱了以后的奢侈品,不是文化人专属的吃饭家伙,它凝聚着身体和心灵双重苦痛,如病蚌结成的珍珠。它浸满了苦涩屈辱和压抑,但不苟且、不轻浮、不自甘堕落,写作和表达就是一种面向“恒定”的确认。
第二个段落中,作者把老乌抛向了更广阔的舞台,这个环节是民间社会。帮人料理房产,让老乌进入了丰富复杂的民间社会,表现了工业化过程中的独特社会形态。它由祖屋、祠堂、握手楼式出租屋、士多店以及普通村民、打工群体、二奶、治安队以及黑社会群体混合而成。复杂的社会关系既让老乌增长了见识,也反衬了老乌对“恒定”坚守的挫折。他再遇阿湘、阿霞两个打工妹,共同演绎出漂泊异乡的悲欢人生。最后,他既留不住阿湘,也留不住阿霞,连收养的弃婴乔乔也留不住。现实从老乌身边夺走了所有心爱的人。老乌的境遇,再一次演绎着被无数次演绎过的底层生活逻辑:以物质生存作为唯一需求,要想保持维护个人生活的完整、精神不被侵害是不可能的。
如果小说把老乌的被侵害、被打击作为结尾,也就与流俗的苦情小说并无二致。但作者带着读者继续探寻,拷问老乌个性的精神成熟之路,所以小说进入第三个环节——文化熏陶。老乌身边出现了一群与日常生活不搭调的文人。这群文人混迹瑶台,既不是为生活所迫,也不是“归隐”,而是以市场化的方式等待机会,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到人间寻找烟火。
虽然文人雅集和他的朋友们永远说得热闹而行动迟缓,可是,他们有学识、有热情,感染着老乌。尤其是他们在饭饱酒酣时描画的那个乌托邦,代表了日常生活之外的玫瑰色,老乌觉得那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也欣然参与到打造“文化乌托邦”的过程中。可惜老乌不习惯自己判断和思考,更不会算计:在资本和权力主导一切的时代,谁才是“文化”的主宰?乌托邦的田园里,哪一块属于身为打工仔的自己?其实,在这个乌托邦里面,原本就没有老乌的位置。果不其然,后来那乌托邦毫无悬念地被改造成了时尚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区,雅集的朋友在分得一份利益后作鸟兽散,老乌也毫无悬念地被剔除在利益格局以外。瑶台终于要从工业区升格成文化区了,但白鹭没有飞回来,老房老屋,哪怕是护佑黄氏族人的祠堂都将被拆毁。老乌和文人们所向往的文化乌托邦,不过是一场少数人操纵的游戏,当别人从这场游戏当中成利双收的时候,正是天堂瑶台村毁灭的那一天,是传统文化家园丧失的那一天,是双手创造了瑶台财富的老乌们“老无所依”的那一天!
于是,失去家园、一无所有的老乌醒悟过来,自己的失败,不是因为性格,不是因为能力,更不是自己所秉承的那个道理、常识、人格理想以及价值观念,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大声表达过自己的意志。那块胎记不代表软弱、愚昧,而他从来没有勇敢坦然地认可过这个标识。小说的最后,老乌平生第一次勇敢地在拆墙告示的“拆”字前刷上了“不”字,并告诉人们:这种字体是他自己的,叫“乌”体!作者以这样的结尾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不再逆来顺受、犹豫彷徨的老乌。他敢于宣布:自己是有“体”的,有体才有“恒定”,才敢于对拆除家园的行为说“不”!这是他精神自信、人格尊严和捍卫自己权利的开始,作为一个具有完整意义和独立人格的老乌,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成为一个精神上自我主宰的人。
或许这部名叫《无碑》的小说,没有给读者光鲜的色调,或许有人不愿承认这种生活的真实,或许我们不能苛求现实,现实本来就不是照着理想的葫芦画出的瓢,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认,在我国工业化、城市化的起始阶段,成千上万的老乌曾经这样走过粗粝艰辛。铭记,才有确认,才有尊重,才能给老乌们设计出光明美好的未来。这样,老乌们的失败才不会持续下去。或许正如小说中老僧给老乌卜的那一卦:“老树新枝、大器晚成之象,行大运,当在五十岁之后”。作者暗示了老乌的前景有新的可能性。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一个不文学的话题,小说结局让老乌走得杳无音信,谁知道,老乌究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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