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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的强调和固化,推到极端就会导致冲突
文汇报:您在复旦第一天讲座开始时说,来之前在看美国大选,很高兴奥巴马能够连任,认为“这与作为外国人的经历,与对和平的努力联系在一起,所以很关注”。您觉得他的连任对美国、对世界都具有很大的影响,是这样吗?
克里斯蒂娃:奥巴马有他自己的特点和贡献。因为即使到今天,他还是有外来的特征,同时他也在第一任期中做出了很多和平的努力。他自己在这两方面和我也吻合,所以让我非常感动。从现实上来说,美国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国。当然,我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希望世界是多元的,但现实就是这样,这个现实有它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我希望这个现实还是往它好的那方面发展,我觉得奥巴马上台可以让它往好的方面发展。
文汇报:您曾在一篇演讲里说,新旧欧洲与美国应该一起思考、一起发展,因此倡导东正教的欧洲和天主教的欧洲需要相互理解。此外,您还提到欧洲文化和北美文化对自由的看法是相对但又互补的,而欧洲知识分子有责任让旧欧洲的声音被这个新世界所听到。要做到这一点,具体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呢?
克里斯蒂娃:感谢你读到了我在霍尔堡国际纪念奖上的这段发言。欧洲文化和美国文化还是有一个共同的文化渊源的,两者之间有互补性、但又很不一样。美国提出的模式是一种极端的自由主义,你必须适应这种自由主义的模式,如果你不适应,就要被抛弃。欧洲则不是这种强加给你的模式,而是一种相遇型的模式——是不同文化的相遇,是多元的。这样的相遇和交汇就会产生很大的创造力,当然,美国也有这样的交汇存在,欧洲也有不自由的情况存在,但就占主流地位的文化来说,这确实是欧洲和美国的区别。
那么,如何推动欧洲的相遇型的、多元的模式在世界上存在呢?欧洲现在处在经济危机的状态,欧洲没有钱,但是欧洲有的是思想和文化。现在我们在全球所面对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能够促进多元性的发展。现在很多人最追求的是身份,把身份当作是一种崇拜,比如“我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我是同性恋者”——把自己固定在一个身份里面,这种身份崇拜、身份的强调和固化,推到最极端就会导致对方的消亡,会导致冲突。但是,欧洲是这样一个交汇、相遇的地方,在这里,身份不是作为一个崇拜对象、而是作为一个问题存在的。比方说,我是一个保加利亚人,我来到法国,会说法语和英语,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身份其实是一个万花筒,只有有了这种问题意识,才不会出现战争。欧洲自二战以后已经有60多年没有出现过大的战争,今后应该也不会出现。
欧洲要发展每个国家各自的特点,同时也要发展可以共享的身份,即作为欧洲,有一个什么样的共同身份是欧盟所有成员国都共享的。那么,对欧洲之外的国家来说,如何让它们听到欧洲的声音呢?中国也许是对欧洲的声音特别敏感的,因为中国本身也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一个非常大的大陆,所以,出于自己民族和文化的多元性,中国会对欧洲的多元性有敏感的倾听。另一方面,中国从本身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出发,需要跟美国和欧洲都维持联系,而不是只听一方面。
文汇报:身份的不停转换,和您始终强调的个体性是怎样的关系?您强调个体性的思想理路又是怎样的,这和您对人类学、精神分析的强调是否有关?
克里斯蒂娃:关于身份变换的问题,它源于西方的文化传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后来在犹太-基督教的文化传统中得到发展。我还要提一下司各特(Duns Scotus)这位哲学家,他说真理不在物质里,也不在精神里,而在于这个人和那个人那里,也就是说,是在个体的人那里。这才应该是人权的最终目标——让每一个个体的人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他独特的才华,不论是男性也好、女性也好,中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但是,这种个体性同时又是具有可分享性的,比如说普鲁斯特写的完全是他个人的经历,但又完全可以让他的读者分享。所以,欧洲人文主义的核心,应该是提出问题、不断质疑。我在对自己质疑的过程中,也说明了我是脆弱的,有脆弱的一面;而正因为我有脆弱的一面、我是有弱点的,我也就能够理解他人的脆弱与弱点,并产生关怀。
欧洲有启蒙时代留下的文化遗产,反对宗教的教条,但是现在,宗教也开始采取包容开放的态度,也有一种对自身的质疑。比如去年,我受邀参加为促进和平而举行的世界宗教对话活动,在这个活动里我是唯一的女性,也是四位非信徒之一——不信教的人,也可以称作是人文主义者。之所以邀请不信教的人文主义者,也是要让那些信徒倾听不同的声音。所以,也许人文科学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帮助人们自我质疑——人文科学,包括政治、伦理、性别、哲学等等层面,可以成为这样一个路径。因为只有通过质疑,才能避免身份的封闭性。
最后,精神分析肯定是对个体性的挖掘,它也是源于西方传统的个体精神,但是较之于西方传统的个体精神,可能更增加了一些内容,主要是对身体和性的探索。(记者 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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