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2024年07月09日16:15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舍生忘死、以身許國,是中國共產黨人的精神風骨。這種犧牲,既包括寶貴的生命,也包括安逸的生活。1941年,毛澤東的堂兄、塾師毛宇居主持編撰《韶山毛氏四修族譜》時,在“毛澤東”條目中寫了“閎中肆外,國爾忘家”八個字。新中國誕生后,毛宇居又欣然寫下《七律·頌導師》,深情贊頌毛澤東“一腔鐵血關天下,國爾忘家志不移”。用毛宇居的贊語來解讀《賀新郎·別友》,可謂一語中的。這首詞抒發了難分難舍的夫妻情和“舍小家,為國家”的壯志豪情,表現了一個革命家“閎中肆外,國爾忘家”的崇高境界。
三份手跡顯真情
《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記載:“1923年12月底,30歲的毛澤東奉中央通知離開長沙去上海,准備赴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作《賀新郎·別友》詞贈楊開慧:‘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 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 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台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
逄先知、金沖及主編的《毛澤東》第一卷也記載說,1923年9月,毛澤東由上海回到湖南。“這次回湘,毛澤東和楊開慧仍住在長沙小吳門外的清水塘二十二號。開慧上有老母,下有孩子,負擔很重,生活清苦。毛澤東回來后她格外高興。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毛岸青也於十一月降生了。可是剛住了三個月,毛澤東就接到中共中央的通知,要他離湘赴上海。臨行前,毛澤東強抑感情,作《賀新郎》相慰。”
1978年9月9日,《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的《詩詞三首》,《賀新郎》是其中之一,並附有作者手跡,但沒有詞牌、題目和題寫時間。《毛澤東年譜》《毛澤東傳》所引的作品文本與《人民日報》發表的手跡相同。現在通行的這首詞,都以該手跡為底本,只是訂正了手跡中的筆誤,如“前翻”訂正為“前番”,“環宇”訂正為“寰宇”。
1992年12月,《中國風》創刊號刊載了該詞的另一幅手跡,是毛澤東1937年在延安書贈丁玲的。和《人民日報》發表的手跡相比,詞牌名為“賀新涼”﹔“苦情重訴”為“慘然無緒”﹔“前翻”為“前番”﹔“人有病,天知否?”為“曾不記:倚樓處?”最后四句則是“我自精禽填恨海,願君為翠鳥巢珠樹。重感慨,淚如雨”。
這份手跡印証了史沫特萊在《中國的戰歌》中的記述:“有時他(指毛澤東)引述中國古代詩人的詩句,或者背誦他自己的詩詞。有一首是懷念他第一個妻子的,她已經由於是他的妻子而被國民黨殺害。”史沫特萊還在《道地的中國理論家和詩人》一文中說,毛澤東與她談話時,有時低吟自己的詩, “有一首是懷念他第一夫人的悼亡詩”。白黎在《中國行——記史沫特萊》一書中記載:“毛主席……也滿懷深情地講述了他和楊開慧的愛情。講述完,毛主席還低聲吟了一首懷念楊開慧的詩。”史沫特萊在1937年春是由丁玲陪同從前線回到延安的,史沫特萊雖然沒有點明是哪首詞,但可以判斷就是丁玲珍藏的這首《賀新涼》。
1996年9月,中央文獻研究室把這首詞收入《毛澤東詩詞集》,標題定為《賀新郎·別友》,並注釋說:“本詞最近發現作者有一件手跡,標題為《別友》。這首詞是作者寫給夫人楊開慧的。”和《人民日報》發表的手跡相比,這幅手跡標明了“《賀新郎·別友》,一九二三年”﹔“苦情重訴”為“滿懷酸楚”﹔“前翻書語”為“前番詩句”﹔“人有病, 天知否?”為“重感慨,淚如雨”﹔最后四句則完全不同:“我自欲為江海客,再不為昵昵兒女語。山欲墜,雲橫翥。”這是1961年毛澤東在中南海書屋書贈副衛士長張仙朋的。
有些毛澤東詩詞選本收入該詞時,使用了更為直白的詞題。比如,有的稱《賀新郎·贈楊開慧》, 如延邊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版、吳廷貫著的《毛澤東詩詞助讀》﹔有的叫《賀新郎·贈別楊開慧》, 如陝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張仲舉編注的《毛澤東詩詞全集譯注》。很顯然,它是毛澤東寫給楊開慧的感懷之作。該詞的三份手跡存在差異,這是毛澤東詩詞手跡的一個共同特點。他的很多作品都留有手跡,有的還留有多件手跡。它們是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不同心境狀態下題寫的,往往是憑印象書寫。或許時過境遷,文字感覺和內心體驗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出現文字差異也在情理之中。
過眼滔滔雲共霧
《賀新郎·別友》發表之后,其中一個細節問題,引發人們的不同解讀和揣測,就是“知誤會前番書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吳正裕主編的《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這樣寫道:“什麼誤會呢?這裡沒有說,我們也便無須浪猜。反正夫妻間事,猜出了,也許只是些針頭線腦,反正沒啥意思﹔即或有關往返行藏,在風塵奔波與家庭生活間,怎免得了矛盾?好在下面緊接著說了:‘過眼滔滔雲共霧’,已經天霽日晴,霧消雲散了,算來這人間知己,還是數著‘吾和汝’。”
夫妻之間出現誤會原本十分平常,淡然處理不失為一種方法。但偉人毛澤東的夫妻誤會,卻多了幾分神秘感,也特別耐人尋味,似乎並不是“針頭線腦”那麼簡單。弄清楚來龍去脈,不僅有助於把握詩詞作品的含義,也有助於理解毛澤東與楊開慧夫妻關系的本真。關於“誤會”的具體緣由,史一帆編著的《激揚文字》(長虹出版公司2007年1月版)、羅胸懷著的《毛澤東詩詞傳奇》(新華出版社2010年10 月版)、劉漢民著的《毛澤東詩詞佳話》(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等書籍,都解釋說是因毛澤東抄贈《菟絲》而引起。
毛澤東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建者之一,為湖南的黨組織建設和革命發展傾注了大量心血。1921年10 月10日,中共最早省委之一的湖南支部成立,毛澤東任書記。不久,楊開慧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中共最早的女黨員之一。1921年冬,他們租住在長沙小吳門外的清水塘22號,此處作為黨的秘密機關。這裡離城不遠又很幽靜,毛澤東和楊開慧度過了一段幸福生活。1922年5月,毛澤東在中共湖南支部的基礎上,建立了中共湘區委員會。毛澤東除擔任湘區委員會的書記外,還兼任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長沙地方執行委員會的書記、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湖南分部主任。他先后發動和領導了粵漢鐵路武長段、安源路礦、長沙鉛印、長沙泥木等十多次大罷工。他還要來往於自修大學、文化書社等地,與骨干接頭,派出黨的干部,到外地發展黨、團組織。
1922年10月24日和1923年11月23日,毛岸英、毛岸青相繼出生,可毛澤東依然是忙忙碌碌,一心扑在革命事業上,家裡的事幾乎顧及不到。為了便於照顧,她把母親向振熙接來清水塘同住。楊開慧不僅要操持繁重的家務,還要從事艱巨的黨務。楊開慧在毛澤東身邊工作,身兼秘書、機要、文印、聯絡、總務等多種職務。楊開慧經常身著普通婦女的裝束,帶一包書或一包衣物,將機密文件夾在裡面,機警地穿梭於文化書社、船山學社、青年圖書館等秘密聯絡點之間,傳送文件或指示,收集社會動態或各種情報,接待川流不息前來聯系的同志。夜晚,她或是在屋外巡查,為來清水塘秘密開會的同志站崗放哨,或是選閱報刊,查找資料,謄寫文稿。
楊開慧忙裡忙外,但她畢竟是一個感情細膩的女人,時常渴望得到丈夫的關心體貼。而毛澤東則認為這是兒女情長,會削弱革命意志。為鼓勵楊開慧增強獨立能力,毛澤東抄寫了元稹的《菟絲》贈給楊開慧:“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菟絲蔓,依倚 榛與荊。荊榛易蒙密,百鳥撩亂鳴。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樵童斫將去,柔蔓與之並。”菟絲是一種一年生草本植物,以侵入寄主組織內吸取營養而生。楊開慧知書達理,自然理解其中含義。見到贈詩,楊開慧感到十分委屈,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覺得毛澤東把她比作“菟絲”,是輕視她,因而耿耿於懷, 夫妻間產生了矛盾。美國著名學者羅斯·特裡爾所著《毛澤東傳》寫道:“他們的婚姻出現了陰影。”特裡爾沒有描述“陰影”的細節,也沒有說明出現“陰影”的原因,指的應該就是此事。毛澤東也覺得此舉欠妥,幾番解釋,兩人重歸於好,“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便是証明。
汽笛一聲腸已斷
《賀新郎·別友》傾訴一種復雜而又矛盾的情感體驗:毛澤東與楊開慧難舍難分,寫得纏綿酸楚、黯然神傷﹔他又必須毅然前行,寫得堅決果敢、器大聲宏,充分展示出“偏於豪放,不廢婉約”的獨特魅力。詞的上闋寫離別之際無限依戀的惜別之情。
“揮手從茲去”,化用唐代李白《送友人》“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和宋代張孝祥《水調歌頭·金山觀月》“揮手從此去,翳鳳更驂鸞”。“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相濡以沫的夫妻又要分別,苦衷情思傾吐不盡。“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情感的潮水洶涌激蕩,頗似柳永《雨霖吟·寒蟬淒切》中“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可“熱淚欲零還住”又使剛強的理性形象躍然紙上,這和唐代陸龜蒙《別離》詩所言“丈夫非無淚,不洒離別間”異曲同工。
“ 知誤會前番書語”, 指毛澤東抄贈元稹的《菟絲》一事。“過眼滔滔雲共霧”,夫妻之間產生誤會,一旦解釋清楚,自然成了過眼雲煙。“算人間知己吾與汝”,這感人肺腑之,既是感情上的海誓山盟,也是理智上的深情撫慰。“人有病,天知否?”這包括夫妻離別的苦衷,也是詩人對人民疾苦的憂患。正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所雲:“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自屈原以后的詩人,往往一有“苦情”便有仰首問蒼天的詩句。這同《沁園春·長沙》“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樣,表達了“心憂天下”的崇高情懷。
詞的下闋寫離別途中的所見所感,彼此間的眷戀之情,對楊開慧的激勵以及投身偉大革命的豪情壯志。“今朝霜重東門路”,“東門路”既實指當時長沙東門之一小吳門外通往火車站的道路,又借用古詩中的典故。《詩經》中有《東門之 》《出其東門》《東門之 》《東門之池》《東門之楊》五首詩,全是寫男女愛情的,故事地點都在東門之外,故后人有借東門之行表示夫妻離愁別緒。“照橫塘半天殘月”,“橫塘”實指清水塘,古詩中“橫塘”常指送別之地,如范成大《橫塘》有“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
“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作者使命在肩,隻能承受別離之痛,獨自遠行,投身於斗爭實踐。“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台風掃寰宇”,詩人用比興象征表達了革命到底的鋼鐵意志和對未來的熱切期盼,以昆侖山絕壁崩塌,台風席卷天下的氣勢,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重比翼,和雲翥”, 比翼雙飛,共同奮斗,他們夫妻是搏擊時代風潮的弄潮兒,是叱咤風雲振翅雙飛的比翼鳥。
這首詞圍繞一個“別”字來鋪寫,從話別、送別寫到別后,脈絡分明。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詞的上下闋重復使用了一個“恨”字,“愛並恨著”,這是人類情感的一種復雜現象。愛之深,恨之切,正如白居易《長相思》所寫:“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賀新郎·別友》始發於情,而終歸於理﹔落筆於別情,收筆於革命。這不是革命加戀愛,也不是戀愛加革命,而是完全徹底的革命戀情。剛健中含柔情,婉約中寓豪放,使詞的境界大為開放,使兒女情長得以升華,融夫妻愛和戰友情於一體。正如著名作家唐弢在《革命激情與兒女柔情的統一——讀1923年作〈賀新郎〉》所言:“昂揚的革命激情和纏綿的兒女柔情融洽地結合起來,給人以渾然一體的深切感受。我還以為,這首詞好就好在這兩者的結合,有了兒女柔情的纏綿,更顯得革命激情的昂揚﹔反之,有了革命激情的昂揚,也更顯得兒女柔情的纏綿。而在這昂揚和纏綿裡,形象地襯托出一對青年男女真摯的感情。”
(來源:《中國青年》雜志2024年第12期,作者系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副院長、一級巡視員,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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