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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苑論衡)

張世英:當代美學應升華境界之美

2015年02月02日08:45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原標題:當代美學應升華境界之美(學苑論衡)

一提到美,人們一般首先想到的是好看、好聽。這些用美學術語來說,叫做感性美。但僅僅把美理解為感性美,有失美的完整內涵和本質。從當前實際看,一些“五色”“五音”之類的感性美,缺乏高遠精神境界支撐,不足以提升人們的審美能力和品位。因此,當代美學應將境界之美作為重大研究課題。

美學研究與審美活動離不開高遠精神境界支撐

美有感性美與心靈美的層次之分。即使是低層次的感性美,也應有高遠精神境界的支撐,這就是它的超功利性。感性美給人的愉悅感來自視覺與聽覺兩種感官。古希臘哲人柏拉圖最早提出審美感官(視覺和聽覺)和非審美感官(味覺、嗅覺與觸覺)的區分,顯示了審美興趣不同於實際興趣的獨特之處:視覺和聽覺的對象不同於味覺、嗅覺和觸覺的對象,后者涉及人的感性欲念和功用追求,而前者無功用欲念的牽挂。“望梅”可以產生美感,但不能滿足“止渴”的功用、欲念。西方中世紀的聖托馬斯·阿奎那闡述了柏拉圖這一論斷的深層內涵,認為美在於形式而不在於實物,超出功用、欲念之上。視覺和聽覺所感到的是事物的形式美,如線條之勻稱、音調之和諧等,這些都不能供人使用。這一思想揭示、擴大和深化了“美在於聲色”的含義,美由此而可以定義為超越功用欲念之意。

聲色之美是對人生最低級欲望的超越。人如果僅僅沉溺於“食色”之“性”而不思超越,則無美可言。德國古典哲學的代表人物黑格爾也認為,審美感官(視覺和聽覺)不同於非審美感官的特點在於前者無佔有實體的欲望,不涉及功用、欲念。這些都表明,從視覺和聽覺所獲得的聲色之美是對功用欲念的超越。功用欲念乃維持人的生存所必需,而美則是“后”生存之必需。“后”者,超越之謂也。超越不是脫離和拋棄,而是既包含又高於和超出。當前一些美學研究者和實際工作者所推崇的“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大多緊緊捆綁在功用欲念的追求之上,太少超越之意。這種“美”的層次亟待提高。

至於比感性美更高的心靈美,就更明顯、更突出地具有超越功用欲念的特性。另一位德國古典哲學的代表人物康德在談到美的特性時強調,美是惟一獨特的不計較功用欲念的愉悅之感,可稱之為“自由”的感情,即不受功用欲念制約之意,有解放人的心靈作用。在康德看來,不計功用欲念乃藝術創造的精髓。“美在聲色”的思想和命題從此明確地發展為“美在自由”。德國啟蒙運動時期的美學家席勒進一步提出,審美意識是既不受感性物欲限制又不受理性法則限制的“自由活動”,並認為隻有具有審美意識的人(“審美的人”)才是“完全的人”。席勒把美之為美在於自由(超越功用欲念)的觀點提升到歐洲近代美學的最高峰。

我決不否認美學應該為現實服務,但從深層內涵和境界上說,美應高於現實。讓美一味屈從於現實,必然扭曲美的本質特性。近幾十年來,很多人強調美學研究要聯系現實。這是一條光明大道,值得肯定和堅持。但當今社會上又出現了另一種偏向:過於現實化,甚至是沉溺於現實之中。審美與金錢、物欲挂靠得太緊密,美的超越本質不見了,高遠的精神境界不見了。因此,我有時甚至覺得,今日之社會不妨借來一點昔日“象牙塔”裡的清風。當代美學研究和審美活動應“面向現實、超越現實”。當今時代需要的“美”,應是以超越現實功利的高遠精神境界為本質的真正的美。

結合時代特征深入研究“典型美”“顯隱美”“意象美”等境界之美

感性美中的感性形式總是個別的,因而也是有限的。而人的自由本質總是趨向於超越有限、向往無限。人的精神意識由感性到理性的發展,就是一個由有限朝向無限的發展過程。通過理性所獲得的概念、理念,是一切有限的感性東西的概括,因而也是無限的。這樣來看,美之為美不僅在於感性形式,更在於從有限的、感性的東西中把握無限的、理性的東西。西方美學由此進展到屬於理性美范疇的典型美。

法國17—18世紀古典主義美學的代表人物布瓦羅認為,美必須表現人性中理性的東西,亦即普遍永恆的東西,美要創造“典型”。黑格爾關於“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的理論和論斷,為這種審美觀提供了認識論根據或者說邏輯根據,也為文學藝術中“典型說”提供了哲學根據。黑格爾關於美的定義和文學藝術上的“典型說”,大體上代表了歐洲思想文化史上審美意識發展中的一個階段,即由感性美提升到理性美。理性美,就是在感性形式中體現理性概念——理想、典型。典型美把人的心靈提升到一個比感性美更為高遠的精神境界。

當代中國美學研究可以吸取西方關於典型美研究的有益成果,但並不需要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西方之后片面地研究典型美,因為西方的典型美以感性顯現理性為美,把人的自由精神境界放在超時空、超感性的概念王國,造成了美和自由的抽象性。即使西方現當代美學也反對這種傳統審美觀的抽象性。德國現代哲學家海德格爾的“顯隱說”,就是這種反傳統觀點的重要代表。

海德格爾認為,天地萬物原本各不相同又相互隸屬,構成一個有機整體,人與他者(他人、他物)互相融通、沒有間隔、平等共處。而西方近代哲學和美學所主張的主客二分,即把自我當作主體,把他者當作客體——認識和使用的對象,卻把人與他者“限隔”開來了。前者是“本真狀態”,后者是“非本真狀態”。“限隔”就是限制、約束,使人的精神失去自由,為使用、功用而操勞,甚至費盡心機,把他人當作使用工具。海德格爾主張通過審美、藝術超越“非本真狀態”,返回到自由的“本真狀態”。海德格爾所崇尚的“本真狀態”不是西方傳統典型美所崇尚的超時空的抽象理念,而是時空之內的現實世界。

海德格爾強調,在天地萬物相互隸屬的大統一體中,任何一物都是其顯現的、出場的方面與其隱藏在背后的、不出場的方面的統一體。審美意識(詩、藝術品)通過當前在場的東西,顯現出背后不在場的東西,由“顯”見“隱”,進入無窮無盡的隱蔽領域。這就是審美、藝術創造出的令人玩味無窮、不同於日常生活的全新世界。在這一全新世界中,日常生活中被分割、被限隔的東西進入天、地、神、人聚合為一、敞開的“澄明之境”中,從而顯現其“本真”﹔某物不再是被人使用的對象,而是在與萬物一體關系中被看待,人生由此擺脫了功用的束縛,享有“本真”的自由。這是一種最高的“心靈之美”,海德格爾稱之為“美的神聖性”。他曾舉岩石建筑的希臘神廟為例,形象地描繪了審美和藝術創造的神聖的“澄明之境”。海德格爾“顯隱說”所稱頌的這種“神聖的”美,對於當代社會中那些隻講功用、甚至把人也當做使用工具的現象來說,無疑具有糾偏意義。

西方現當代美學中的“顯隱說”,與我國南北朝時期文學理論家劉勰“隱秀說”所講的意在詞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思想頗相類似。包括“隱秀說”在內的中國傳統美學的“意象說”,更明確指出“美在象外”,亦即通過在場之“象”,顯現出“象外”未出場的境域,從而體味到一種不分人我、“天人合一”的境界之美,這類似海德格爾所說的“澄明之境”的美。當今之世,我們既需要“澄明之境”的美,也需要“天人合一”的美。中國傳統美學的“天人合一”包含“民胞物與”的思想:“民胞”,即人與他人平等互愛﹔“物與”,即物不僅僅是人所使用的對象。這正是針砭時弊之所需、提高審美的精神境界之所需。

弘揚中國傳統美學的意象之美,首先要發掘、展示傳統“意象說”的現當代意義。海德格爾對他的“顯隱說”所作的詳細分析,指明了“顯隱”的審美意識如何超越日常生活的對象性關系、功用關系,進入神聖的“澄明之境”﹔中國傳統美學的“意象說”也需要進行類似的論証和分析,以顯示其現實意義。其次,傳統的“意象說”所崇奉的“天人合一”尚具有原始性和素朴性,需要結合當今時代狀況進一步豐富發展。這樣,中國傳統美學的“意象美”一定會在國際文化舞台上大放異彩。

(作者為北京大學美學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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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萬鵬、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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