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殿利:西方文明淵源中的意識形態管理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是西方文明的重要發源地之一。這裡產生了諸多世界第一，塑造了現代西方文明的原型，這些“原型”對於我們理解現代西方文明的本質具有重要啟示意義。關於意識形態管理對於西方國家管理的重要性，以及西方國家意識形態管理的規律性，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在人類文明史的發端時期便給出了一定回答。

　　城邦國家的王權神化

　　王權乃至皇權的確立經過了一個歷史發展階段。早在王出現以前很久，傳統的氏族貴族和神廟的高級祭司就已經很有勢力了。因此，王權確立的過程就是王與氏族貴族和神廟祭司進行斗爭的過程，王獲勝的關鍵在於為自己的統治找到合法依據。王權神化或宣布王權來自神授，便是最好的合法依據。雖然歷史學家對王權神化現象有著不同的評價，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王權神化是出於維護國家穩定和秩序的需要，當然這並不否認古代國家的剝削性質。

　　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的觀念中，所有土地都屬於上天的神靈，所有人都是由神創造的、服務於神的子民，所有神的土地都是用來供養神的子民的。王權神化的理論宣稱，國王是上天的神在人間的代表或代理人，他向上代表神靈牧養神的子民，所以所有國王都自稱“牧者”，負責向神的子民傳達神的旨意﹔向下代表人民服侍神靈，並向神靈祈福，請求神靈的保佑。王權神化的手段概括起來有三種形式，或者說經歷了三個階段：首先，宣布自己是神在人間的代表，是神的大祭司﹔其次，自己死后被封為神﹔第三，也是把王權神化理論貫徹到極致的表現，就是國王在活著的時候就直接被封為神，或自稱為神。無論國王是在死后被封為神，還是生前自稱為神，都體現了王權的強大，達到了與神比肩，甚至“神即我，我即神”的高度。這極大地鞏固和強化了國王的統治。

　　統一王國的意識形態管理

　　區域性統一國家無論在統治的地域上，還是在統治的人口數量上，或在統一國家的民族成分上，都大大突破了城邦或城市國家。因此，隨疆土統一而來的思想統一或意識形態管理就顯得更加必要。

　　阿卡德王國的薩爾貢大帝（約公元前2334—前2279年）征服了蘇美爾地區，第一次實現了巴比倫尼亞的統一。為了維護統一王國的穩定和秩序，薩爾貢在意識形態方面採取了很多措施，以達到思想統一和文化認同。他努力把這一地區的宗教祭祀制度與自己的家族聯系在一起。薩爾貢仍然尊重蘇美爾人的宗教習俗，尊崇和信奉蘇美爾人的神靈，為他們修建神廟﹔甚至把自己的女兒送到烏爾城，成為了烏爾城的保護神——月神南那神廟的一名高級女祭司。薩爾貢還自稱“安努神的神聖祭司”和“恩利爾神的偉大恩西”，以表明他沒有也不希望阿卡德王國割斷與過去蘇美爾人神聖傳統的聯系。恩荷都安娜是一位女詩人，她創作過一系列優美的贊美詩，不僅獻給伊南娜女神，還獻給遍及巴比倫尼亞35座城市的神廟。在此后的五個世紀裡，對烏爾城月神南那祭司職位的控制，成為在巴比倫尼亞政治地位的標志。

　　在阿卡德王國之后的強大王朝是烏爾第三王朝（公元前2112—前2004年）。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統治，烏爾第三王朝的國王們加強了對意識形態領域的控制。他們在整個王國大肆修建或重建廟宇，並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神廟中擔任高級祭司或高級女祭司。在宗教方面，把烏爾第三王朝帶到極盛的國王舒爾吉（公元前2094—前2047年）最重要的舉措便是正式宣布自己為神。他的父親、烏爾第三王朝的開創者烏爾納木（公元前2112—前2095年）是在死后才被人民追認為神的。舒爾吉也確實受到了全帝國人民的祭祀和膜拜，帝國每月都要舉行兩次向其雕像供奉的宗教活動。大量贊美詩篇被創作出來，以歌頌他的豐功偉績。在舒爾吉死后，他的后繼者們也繼承了“神”的稱號，而且這個“神”如同舒爾吉一樣是全國的神，而不單是某個城市的保護神。通過這一系列在意識形態領域的統治措施，中央集權的觀念深入到每一個層面的公民當中。

　　帝國的意識形態管理

　　位於美索不達米亞北部的亞述地區，很早就有民族融合的傳統。起初這是無意識的民間自發現象，后來發展成為有意識的國家主導行為。公元前10世紀，亞述帝國再度崛起，成為古代第一個跨越亞非的龐大帝國。亞述帝國創造了一種嶄新的、獨特的社會形態——各民族或種族的混合體。在這個混合體內，統一的亞述民族的國民性是第一位的。

　　亞述帝國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工作，主要是為帝國的統一制造思想輿論，以及採取必要的措施將思想統一落實到實踐和行動上，根本宗旨是為亞述帝國的統治和統一打下良好的思想基礎。首先是宣傳忠誠和效忠思想。對亞述國王忠誠的思想，被傳播到所有亞述人民和臣屬的統治者中間。在接受一項皇家政策或決定時，全體人民要在神面前舉行宣誓效忠儀式﹔或者國王們至少要宣布，所有人都進行了宣誓。其次是宣傳秩序和正義思想。亞述帝國的統治者們在全國進行宣傳：亞述國王是阿淑爾神在人間的代表，是秩序的象征，凡是亞述國王所控制的地區，就充滿著和平、安定和正義﹔凡是他的控制所達不到的地區，便陷入一片混亂之中。亞述國王的職責就是為整個世界帶來秩序，他的軍事征伐和擴張符合神意。因此，所有亞述人都深信，軍事征伐是符合正義的，是對所有亞述人都有好處的。

　　亞述帝國的統治者們通過各種手段在全帝國內宣傳這些思想，反映出他們對意識形態或思想工作的重視。通過皇家銘文進行宣傳是通常的手段，他們甚至把石碑豎立到了邊遠的埃及。然而，這種手段對當時大多數不識字的人民來說是根本不會起作用的，因為他們無法讀懂銘文的內容。因此，亞述國王發明了更為直觀、可能也更有效果的方式，即舉行慶祝戰爭勝利的盛大游行，在游行當中進行宣傳。另外，一般人很難有機會進入亞述王宮，但外國的使節和訪客卻經常有機會進出，因此在王宮的牆壁上設計了浮雕或壁畫，把亞述國王描繪成整個世界的主人，以強化對外國人的教化作用。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國家治理揭示了這樣一條規律：即從西方文明的淵源來看，無論城邦國家、統一王國還是幅員更為遼闊的帝國，乃至現代西方各國，保持國家的穩定和秩序都是國家發展和繁榮的第一要務﹔而加強意識形態管理以達到人們在思想上的統一，則是保持國家穩定和秩序的重要手段。

　　（作者為商務印書館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