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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冕:提倡“有我”的批評【4】

2013年09月03日05:01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謝冕:提倡“有我”的批評

  自《新青年》始,百年中國文學一直站立著一個“青春”的形象。這個“青春”是“吶喊”和“彷徨”,是站在地球邊放號的“天狗”﹔是面目一新的“大春哥”“二黑哥”“當紅軍的哥哥”﹔是猶疑不決的蔣純祖﹔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是梁生寶、蕭長春,是林道靜和歐陽海﹔是“回答”“致橡樹”和“一代人”,是高加林、孫少平,是返城的“知青”、平反的“右派”﹔是優雅的南珊、優越的李淮平﹔當然也是“你別無選擇”和“你不可改變我”的“頑主”……上世紀90年代以后,或者說自《一地雞毛》的林震出現之后,當代文學的青春形象逐漸隱退以致面目模糊。這是當下文學被關注程度不斷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當下文學逐漸喪失活力和生機的佐証。也許正因為如此,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5月第1版)自發表以來,引起了強烈反響,攪動了不少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心。方方重新接續了百年中國文學關注青春形象的傳統,並以直面現實的勇氣,從一個方面表現了當下中國青年的遭遇和命運。

  涂自強是一個窮苦的山裡人家的孩子。他考取了大學,但沒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心境。全村人拿出一些零散票子,勉強湊足了涂自強的路費和學費。從村長到鄉親都說,念大學,出息了,當大官,讓村裡過上好日子,哪怕只是修條路——

  涂自強出發那天是個周五。父親早起看了天,說了一句,今兒天色好出門。屋外的天很亮,兩架大山聳著厚背,卻也遮擋不住一道道光明。陽光輕鬆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山坡上的綠原本就深深淺淺,叫這光線一抹,仿佛把綠色照得升騰起來,空氣也似透著綠。

  這一描述,透露出的是涂自強、父親以及全村人的心情,涂自強就要踏上一條有著無限未來和期許的道路了。但是,走出村庄之后,涂自強經歷了不少的艱辛:他要提前出發,要步行去武漢,要沿途打工掙出生活費。於是,他在餐館打工,洗過車,干各種雜活,與不同的人接觸,領略了人間的暖意和友善。他終於來到學校。大學期間,涂自強在食堂打工,做家教,沒有閑暇的時間,不敢浪費一分錢。但即將考研時,家鄉因為修路挖了祖墳,父親一氣之下大病不起,最終離世。畢業了,涂自強住在又臟又亂的城鄉交界處。然后是難找工作,被騙,欠薪﹔禍不單行的是家裡老屋塌了,母親傷了腿。出院后,跟隨涂自強來到武漢。母親去餐館洗碗,做家政,看倉庫,掃大街,和涂自強相依為命,勉強度日。最后,涂自強積勞成疾,醫院的診斷結果是肺癌晚期。他隻能把母親安置在蓮溪寺——

  涂自強看著母親隱沒在院牆之后,他抬頭望望天空,好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怎麼適合離別呢?他黯然地走出蓮溪寺。沿牆行了幾步,腳步沉重得他覺得自己已然走不動路。便蹲在了牆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親的聲音能飛過院牆,傳達到他的這裡。他跪下來,對著牆說,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媽,我對不起你。

  此時涂自強的淡定從容來自於絕望之后,這貌似平靜的訣別如驚雷滾地。他從家鄉出發的時候,是一個“陽光輕鬆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的日子。此時卻是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從“一地燦爛”到“雲淡風輕”,涂自強終於走完了自己年輕、疲憊又一事無成的一生。在回老家的路上,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讀《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很容易令人聯想起路遙的《人生》。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初始時期,也是壓抑已久的中國青年最為躁動和躍躍欲試的時期。改革開放的時代環境使青年,特別是農村青年有機會通過傳媒和其他資訊方式了解城市生活。城市的燈紅酒綠和花枝招展,總會輕易地調動農村青年的想象。於是,他們紛紛逃離農村,來到城市。城市與農村看似一步之遙,卻間隔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傳統,農村的前現代傳統雖然封閉,卻有巨大的難以超越的道德力量。高加林對農村的逃離和對農村戀人巧珍的拋棄,喻示了他對傳統文明的道別和奔向現代文明的決絕。但城市對“他者”的拒絕是高加林不曾想象的。路遙道德化地解釋了高加林失敗的原因,呈現了傳統中國青年邁進“現代”的艱難歷程。作家對“土地”或家園的理解,也延續了現代中國作家的土地情結,或者說,隻有農村和土地才是青年或人生的最后歸宿。

  但事實上,農村或土地,是隻可想象而難以經驗的,作為精神歸屬,在文化的意義上隻因別無選擇。上世紀90年代以后,無數的“高加林”涌進了城市,他們會遇到高加林同樣的問題,但不會全部返回農村。“現代性”有問題,但也有它不可阻擋的巨大魅力。高加林是個“失敗者”,但他有著巨大的“野心”,只是沒有公開宣告而已。他雖然被取消公職,重新回到了農村,戀人黃亞萍也與其分手,被他拋棄的巧珍早已嫁人,高加林失去了一切,孤獨地回來了,扑倒在家鄉的黃土地上。然而,我們總是感覺他的身上有一股“氣”。這股氣相當混雜,既有草莽氣也有英雄氣,既有小農氣息也有當代青年的勃勃生機。因此,路遙在講述高加林這個人物時,他懷著抑制不住的欣賞和激情。高加林給人的感覺是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但是涂自強不是這樣。他一出場就是一個溫和謹慎的山村青年。這不只是涂自強個人性格使然,他更是一個時代青春面貌的表征。這個時代,高加林的性格早已終結。高加林沒有讀過大學,但他有自己的目標和信念:他就是要進城,而且不只是做一個普通的市民,他要娶城裡的姑娘,為了這些甚至不惜拋棄柔美多情的鄉下姑娘巧珍。高加林內心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狠勁”,這種性格在鄉村中國的人物形象塑造中多有出現。但是,到涂自強的時代,不要說“狠勁”,就是合理的自我期許和打算,已經顯得太過奢侈。比如,高加林轟轟烈烈地談了兩場戀愛,他春風得意地領略了巧珍的溫柔多情和黃亞萍的熱烈奔放。但是,可憐的涂自強,那個感情很好的女同學採藥高考落榜了,分別時只是給涂自強留下一首詩,涂自強甚至都沒來得及感傷就步行趕路去武漢了。對一個青年而言,還有什麼能比沒有愛情更讓人悲傷無望呢?但涂自強沒有。這不是作家方方的疏漏,而是因為涂自強沒有這個能力。

  小說中,沒有愛情的涂自強隻能更多地將情感傾注在親情上。他對母親的愛和最后訣別,是小說最動人的段落之一。方方說:“涂自強並不抱怨家庭,只是覺得自己運氣不好,善良地認為這只是‘個人悲傷’。他非常努力,方向非常明確,理想也十分具體。”他拼命想得到的,也僅僅是能在城市有自己的家,讓父母過上安定的生活——這是有些人生來就擁有的東西。然而,對於“涂自強”們來說,最終夭折的是不僅有理想,還有生命。

  過去人們認為,青春永遠是文學關注的對象,是因為這不僅緣於年輕人決定著不同時期的社會心理,同時還意味著他們將無可質疑地佔領著未來。但是,從涂自強還是社會上的傳說到方方小說中的確認,我們不得不改變過去的看法:如果一個青年無論怎樣努力,都難以實現自己哪怕卑微的理想或願望,那麼社會自身是需要反思的。

  從高加林時代開始,青年一直是“落敗”的形象——高加林的大起大落,現代派“我不相信”的失敗“反叛”,一直到各路青春的“離經叛道”或“離家出走”,青春的“不規則”形狀決定了他們必須如此。他們是“失敗”的,同時也是英武的。但是,涂自強是多麼規矩的青年啊,他沒有抱怨、沒有反抗,他從來就沒想成為一個英雄,他隻想做一個普通人,但是命運還是不放過他。一個青年努力奮斗卻沒有成功的可能,扼制他的隱形之手究竟在哪裡?

  方方的創作一直與社會生活保持著密切關系,一直關注底層人群的生活命運,一直對社會問題沒有放棄關注的目光。在當下的中國,這是有責任感作家的“別無選擇”。

  (作者為沈陽師范大學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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