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錦芳
而按照我的理解,《資本論》的思想是一個“結構”,上述不同的觀點、論斷和思路確實以各種方式或隱或現、或系統或零散存在於馬克思龐雜的手稿中,但它們在其心目中、在《資本論》思想“結構”中地位是不一樣的。可以對其當代價值和意義進行重新評價,但不能不顧文本內容、論証過程和邏輯而天馬行空地闡釋,不能借口體現當代性、實踐性,為圖解和論証現實中的重大問題而肢解文本、尋章摘句和斷章取義,不能為與當代流行的哲學觀念和社會思潮相挂鉤、相匹配而把字面符碼相同、但含義有很大變遷的思想抽象出來無原則地討論,不能熱衷於生造拗口、晦澀乃至別扭的名詞、概念以掩蓋對文本內容的膚淺掌握。
還有,精深的文本研究絕不能面對一部現成的、經過別人編輯而成的著述就進行解讀,必須對文本寫作的原初背景和寫作過程進行考察,對該文本原始手稿的各種版本進行甄別。比如,迄今為止,對於《資本論》第1卷的研究,幾乎所有的研究者依據的都是由恩格斯整理的德文第4版,但1867年出版的德文第1版隻有6章,而1872-1875年間分冊出版的法文版則擴展為8篇33章,1882年的德文第2版又修正為7篇25章,1887年的英文版則為8篇33章(與法文版也不完全一致),而1890年的德文第4版確定為7篇25章。這些不同版本之間不僅在字詞、段落上有非常多的改動,而且在結構上、內容上也有比較大的差別,用馬克思評論第1卷法文版的話說,都具有“獨立的科學價值”。過去的《資本論》研究沒有注意到這些問題,如今我們已經有了極為豐富的材料,而且根據不同版本的比較有可能把馬克思不同階段的思考、反省和重構的工作進行了解和探究,難道還要棄之不顧嗎?
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界一直在為馬克思思想的當代性作辯護,而且大多數學者認為突出“問題意識”是解決這一問題的不二法門或惟一途徑。然而這種思路只是一種循環論証:它從問題出發,到包括《資本論》在內的馬克思文本中找到關於這些問題的說明,以為這就進一步証實了該問題的重要性,最后又回到該問題。實際來說,這種循環對於該問題本身沒有增添多少信息量,因為就它所關涉到的社會現象而言,《資本論》的時代肯定不如現在這般復雜和多樣。當然,對於我們時代的問題,單純從馬克思文本中發掘,也並不能為這一問題的當代解決找到真正的出路。
而從《資本論》文本本身出發的思路,雖然最初提煉和抽象的是文本中的問題和思想,但上述各項細致的工作已經廓清了它們產生的文本背景、原初含義,以及不同思路和意義演變與當代體征,這樣我們既看到歷史的延續和累積,也能把握創新與重構的機緣,使馬克思原始思想的當代價值真實地呈現出來。而這種方式超越其他群體的觀照的意義在於,在思想史的進程中凸現了《資本論》及其思想的價值,這是為那種旨在單純圖解社會現實問題和流行的思想觀念而研讀文本的方式所不可能達及的收獲。
我們看到,這樣的《資本論》研究並沒有回避現實性問題,而是把歷史原貌的追尋、思想史的考辨與對現實的觀照、省思聯系起來。但試圖使《資本論》卓越的思想所具有的方法論價值體現在對紛繁復雜的時代課題的直接解決上,這種“當代性”訴求是一種合理的期待還是過分的苛求呢?從資本所開辟的“世界歷史”的運演看,今天與《資本論》的時代相比,雖然尚有諸多本質上的相似性、同構性,但在社會結構要素增多、社會現象空前復雜等方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提醒我們,必須注意《資本論》當代解釋力的界域,正視時代變遷所導致的差別,寫出它新的篇章﹔而這關乎新理論的建構,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總之,我認為,在當代新的境遇下重新研究《資本論》,不是從現實問題出發去文本中尋求解決方案,或者單純靠一個外在的理論框架或當代流行的思潮和方法去“挖掘”和“闡釋”其思想,而是在扎實的文本、文獻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對20世紀資本批判史的梳理、結合目前資本全球化的發展態勢來重新評價《資本論》中資本理論及其對資本邏輯的批判,確立其思想史地位和當代意義。(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