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2013年06月05日08:3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罷黜百家,表章《六經》
漢武帝的謚號雖然是“武”,班固在《漢書·武帝紀》最后的贊語中總結漢武帝的歷史功績,卻沒有一個字言其武功,而是突出地強調了他在文治方面的成就。班固說,西漢王朝的文化建設,是在漢武帝時代取得突出進步的。例如“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等,繼周代之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后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
漢武帝時代影響最為久遠的文化政策,是確定了儒學在百家之學中的主導地位。他貶抑黃老刑名等百家之言,起用文學儒者,儒學之士於是在文化史的舞台上逐漸成為主角。《史記·儒林列傳》記載,公孫弘以精通《春秋》之學升遷為天子信用的重臣,又封以平津侯,於是“天下之士靡然向風矣”。公孫弘建議各地以道德學問為標准薦舉人才,充實政府機構,“以文學禮義為官”。這一建議為漢武帝認可,於是據說從此之后,“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
漢武帝時代在文化方面的另一重要舉措,是興太學。漢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創建太學。國家培養政治管理人才的正式官立大學於是出現。太學的興立,進一步有效地助長了民間積極向學的風氣,對於文化的傳播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同時,大官僚和大富豪子嗣壟斷官位的情形有所改變,一般中家子弟入仕的門徑得以拓寬,一些出身社會下層的“英俊”之士,也得到入仕的機會。
與歷朝建國初期的形勢同樣,漢初政治結構相繼出現以“功臣”為行政主體和以“功臣子弟”為行政主體的形態。漢武帝執政,開始了新的歷史轉變,“賢臣”和“能臣”的地位逐漸上升。中國選官制度史有世官制、察舉制和科舉制這樣三個主要階段。察舉制的確立,是漢武帝的一項政治發明。漢文帝時,已經有從社會基層選用“賢良”、“孝廉”的作法。不過,這種選舉形式還沒有成為確定的制度。漢武帝在即位之初的第一年,就詔令中央和地方的主要行政長官“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6年之后,又下詔策試賢良。特別是在這一年,明確規定了郡國必須選舉的人數。這一詔令表明察舉制已經發展成為一種比較完備的仕進途徑,察舉制作為選官制度的主體的地位已經得以確立。這一歷史進步意義重大。勞榦因此認為,漢武帝“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的元光元年(前134),是“中國學術史和中國政治史的最可紀念的一年”。
漢武帝時代實行了史稱“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重大文化變革,結束了各派學術思想平等競爭的局面,對於學術思想的自由發展,有限制和遏止的消極作用。但是,這一變革堅持“教,政之本也﹔獄,政之末也”,強調文化教育行政的重心。這對於我們民族重視文化、重視教育的傳統的形成,具有明顯的積極意義。
上古文化的豐收季節
《淮南子》和《史記》是漢武帝時代的兩座文化豐碑。
《淮南子》一書,可以看作西漢前期思想的總結。《漢書·藝文志》將它列為雜家,其實,這部書大體還是具備完整的體系的。《淮南子》積極提倡“無為”的文化原則,這是和漢初政治文化形勢相一致的。然而《淮南子》所說的“無為”,並不是說凝滯不動,而是要人們注意順應事物的發展規律,正像《淮南子·原道》中所說的:“因其自然而推之。”《淮南子》的社會歷史觀也有體現“民本”思想的內容。
在漢武帝時代,史學的學術性成就的頂峰,是司馬遷的《史記》。《史記》是西漢時期最偉大的文化創造之一。《史記》在中國文化史上佔據著重要的地位。歷代評價所謂“貫穿經傳,馳騁古今”(班固),“其文疏蕩,頗有奇氣”(蘇轍),“深於《詩》者也”,“千古之至文”(章學誠),“《五經》之橐鑰,群史之領袖”(崔適),“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等,都說明在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體內容的“文”“史”之中,《史記》很早以前就已經形成了標范性的影響。
漢賦和樂府詩的成就,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漢武帝時,賦的創作走向全盛階段。名家名作迭出。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司馬相如及其作品。他的《子虛賦》和《上林賦》,是這一時期賦作中有代表性的精品。這些賦以氣勢恢廓,景物華美,詞藻奇麗為特征,正反映了當時文化氣度的宏闊廣大,時代精神的豪邁勇進,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豐富多採。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最早的五言詩,多托名於漢武帝時代的人物,如題為蘇武和李陵贈答的五言詩,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清代學者郎廷槐《師友詩傳錄》有“漢武樂府,壯麗宏奇”的評價,應當理解為對漢武帝時代以“樂府”為標幟的文化成就的肯定。
晚年漢武帝和“巫蠱之禍”
“巫蠱之禍”是發生於漢武帝統治晚期的一場激烈的政治風暴,都城長安在這次政治動亂中致死者之多,竟數以萬計。其結果,導致了漢帝國統治上層嚴重的政治危機。漢武帝晚年,曾經疑心有人使用“巫蠱”的巫術手段謀害自己,指使酷吏清查“巫蠱”。處理“巫蠱”一案的官員在宮中“掘蠱”,利用漢武帝和太子劉據的政策分歧,甚至直接沖犯皇后和太子。劉據無以自明,舉兵反抗。漢武帝親自指揮鎮壓,太子軍與政府軍“合戰五日,死者數萬人”。這是中國帝制時代首都發生流血事件的最極端的史例。劉據失敗后出城逃亡,在追捕中自殺。
事變之后,“巫蠱”冤情逐漸顯現於世,漢武帝內心有所悔悟。他命令一一處置迫害太子事中立功受封者,在劉據去世的地方筑作思子宮與歸來望思之台,以示哀念。漢武帝又利用漢王朝西域遠征軍戰事失利的時機,開始了基本政策的轉變。他公開承認:“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又向臣民宣布,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統統予以罷除!他在正式頒布的被譽為“仁聖之所悔”的輪台詔中,深陳既往之悔,否定了將西域戰爭繼續升級的計劃,表示當今政事,首要在於“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決意把行政重心轉移到和平生產方面來。又封丞相田千秋為富民侯,以表明“思富養民”的決心。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就此寫道,漢武帝有種種過失,“其所以異於秦始皇無幾矣。”然而,所以“秦以之亡,漢以之興”,最重要的原因在於漢武帝能夠“晚而改過”,及時扭轉了局勢,“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李贄《史綱評要》卷七《漢紀》評價:“漢武惟此一詔可謝高帝、文帝。”“天下大壞而得以無恙。”“過天地之風雷,可不勇哉!”
田余慶這樣評價“巫蠱之禍”與漢武帝的政策轉變:“歷史動向向我們昭示,漢武帝作為早期的專制皇帝,實際上是在探索統治經驗,既要盡可能地發展秦始皇創建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統一國家,又要力圖不蹈亡秦覆轍。在西漢國家大發展之后繼之以輪台罪己之詔,表明漢武帝的探索獲得了相當的成功。”“輪台詔能夠奏效,是由於它頒行於局勢有可挽回之際,而且有可挽回之方。”“所以漢武帝雖然提供了專制帝王收拾局面的先例,而直到有清之末為止的王朝歷史中,真能成功地效法漢武帝以“罪己”詔取得成效的皇帝,卻不多見”。
多情的帝王,無情的帝王
“金屋藏嬌”故事,是以漢武帝為主角的宮廷情感童話。在陳皇后也就是阿嬌之后,漢武帝專寵衛子夫。衛皇后色衰,王夫人得幸。王夫人去世較早,后來李夫人得寵。李夫人去世后,又有尹婕妤等有寵。據說這位尹婕妤,原先是倡女。《史記》褚少孫補述說:“士不必賢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貴種,要之貞好。”這樣的說法,看來符合漢武帝的心理。他晚年喜愛的女人鉤弋夫人,卻因其子被選定為繼承人,被漢武帝冷酷地逼上死路。
漢武帝在位時,曾經頻繁任免丞相。他在位54年間,先后用相13人,平均任職時間隻有4.15年。其中衛綰漢景帝時任相,漢武帝任命的丞相計12人。其中除田千秋繼續在漢昭帝時代擔任丞相而外,其余11人中,3人在任上去世(其中田蚡精神錯亂致死,也不屬於正常死亡),有3人被免職,2人有罪自殺,3人下獄處死。政府高層官員受到嚴厲處置數量如此之多,密度如此之大,在歷史上是空前的。漢武帝晚年,曾出現李陵所謂“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的情形。
我們在認識漢武帝的業績時,首先應當明確,對於其成功的肯定,不能忽略專制政治的背景。漢武帝雖然史稱“雄才大略”,但功業的背面多有禍民的事實。而神仙迷信和長生追求,也留下千古笑柄。清末民初的民主志士易白沙曾經著《帝王春秋》,“舉吾國數千年殘賊百姓之元凶大惡,表而出之,探其病源”,所列諸種罪惡中,“弱民”、“虛偽”、“奢靡”、“愚暗”、“嚴刑”、“獎奸”等,漢武帝均不能免。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說,“漢武好大喜功,黷武嗜殺。”這樣的評價,應當說是不違反歷史事實的。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標題為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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