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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人会说,庄子寓言都是编出来的,不足取信。但事关个人身世生涯,编撰寓言也要有底线,这是起码的常识,没有底线就是骗子。你说自己是干部子弟,或者联合国秘书长要请你任职,没有这回事,信口雌黄,那只算是低级的招摇撞骗;要是凭着一点儿底子或影子,添油加醋,“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托意于荒唐谬悠之说,以玩世滑稽,瑰丽纵横,甚至自我标榜一番,这倒不失人之常情。身世寓言的底线,是人格的体现。因此有必要对庄子的身世寓言,进行生命痕迹的取证,透过幻象窥其底细。
那么,庄子到底是谁?根据我的考证,庄子是楚庄王的后代。宋人郑樵在《通志·氏族略》中两次讲到,庄氏出于楚庄王,战国时有庄周,“著书号《庄子》”。郑樵遍读唐以前的书,广搜博引,写成《通志》二百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指出:“南北宋间记诵之富,考证之勤,实未有过于樵者。”因此他说庄氏出于楚庄王,是有唐以前的牒谱文献为据的。当然,“庄”是一个美谥,春秋战国之时,以“庄”为谥号的国君有十几个,但庄氏的出处具有特指性,特指和泛指是迥然有别的,“庄氏出于楚庄王,僖氏出于鲁僖公。康氏者,卫康叔之后也。宣氏者,鲁宣伯之后也”,这是记载得清清楚楚的。
郑樵毕竟是南宋人,距离庄子已经千余年,对他的说法有必要回溯到《史记》。《史记·西南夷列传》写云贵川等地的少数民族。这是司马迁的大贡献,他把边远民族写进了我们的正史,以后的史书都有“四夷传”,要不我们的少数民族就缺少了基本的官方记载。《西南夷列传》里面记载了一个人,庄跷。庄跷是楚国镇守西部的一个将军,他带兵到了云南滇池,后来秦国将军白起占了巴郡和黔中郡之后,阻断了他的归路,就变成了滇王。司马迁写道:“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跷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跷者,故楚庄王苗裔也。”班固《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也沿用了这个说法。司马迁在这里无意中透露了破解庄子身世之谜的线索:楚国庄氏出自楚庄王,庄子与庄跷一样是楚庄王之后,可能出自不同的分支。这一点跟《史记》庄子传中,称庄子为“蒙人”而不标示“宋”,结尾处补记楚威王派使者聘请庄子,在认证庄氏的国族上,是有着互动互补的潜在契合之处。二者又与《通志·氏族略》形成了一条有效的证据链。
楚庄王是春秋五霸之一,“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他将楚国的势力发展到靠近洛阳一带,在东周都城洛阳郊外搞阅兵仪式,问周鼎的小大轻重,征服北方几个小国。“问鼎中原”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朱熹说:“楚庄王盛强,夷狄主盟,中国诸侯服齐者亦皆朝楚,服晋者亦皆朝楚。”有一种记载,“楚庄王灭陈为县,县之名自此始”,中国有县的建制,是楚庄王的一个创造。其实,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伐邽、冀戎,就有“初县之”的说法,这比楚庄王灭陈为县早90年。应该说中国之有县的建制,是秦、楚二国率先创造的。《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向申叔时问教太子之法,申叔时回答说:“教之《春秋》”,“教之《诗》”,“教之《乐》”,“教之《语》”等等,这就从楚庄王开始形成了贵族教育的“申叔时传统”,推动了楚文明与中原文明的融合。楚庄王的直系传承王位,就是楚王,他的旁系在三代以后就可以用他的谥号作为姓氏。问题是从楚庄王到庄子,过了200多年,应是八代以上,庄氏家族已经是一个很疏远的贵族。
既然庄子是楚庄王之后,为何会居留在宋国?考证这个问题,要从楚威王派人迎接庄子的材料入手。在楚威王初年(公元前339年),庄子大概30岁左右,从这个时候往前推50年——要是过了100年或更长的时间就不用操心了,“新鬼大,旧鬼小”啊!——上推到40多年的时候,出了一个重大的事件:吴起变法。楚悼王用吴起变法,“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开发了江南地,洞庭以南的地区,都成了楚国的疆域。吴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三代以上的贵族是不能世袭的,要去“上山下乡”,充实新开发的土地。这把那些老贵族得罪透了。到了楚悼王一死(公元前381年),这些贵族就造起反来,攻打吴起。吴起是军事家,孙、吴并称,他就跑到了灵堂里,趴到楚悼王的尸体上。这些疏远的贵族大闹灵堂,乱箭射死了吴起,自然,也射到了楚王的尸体。按照楚国的法律,“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所以楚悼王的儿子楚肃王继位之后,灭了70多家。庄氏家族应该就是受到此事的株连而逃亡的。要是我们对战国的地理形势比较了解的话,宋、楚之间,是墨子弟子们的根据地。比如墨者巨子孟胜,与楚国阳城君相好。阳城君参与射杀吴起事件而逃亡后,墨家巨子就为他守卫阳城封邑,自然也会将楚国同案要犯偷偷送到宋国。庄氏家族逃到宋国十几年之后,才生下了庄子。
经过以上的国族认证和家族流亡的考证之后,前面提到的庄子身世的三大谜团就迎刃而解。庄子为什么无书不窥?因为他出身贵族,接受的是楚国富有传统的贵族家庭文化教育;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傲慢地和王侯将相说话?因为楚王可能还会请他回去主事,楚国可是大国啊!在吴起之变40余年后,隔了两代国王了,庄氏家族以及那些疏远贵族的关系毕竟盘根错节,不断有人在楚威王耳边给这70个家族喊冤叫屈,呼吁落实政策,主张将他们的贤子弟迎聘回来,委以重任。楚王因此“闻庄子贤”,才派二大夫到濮水迎聘庄子。濮水在楚、宋接壤之处,与庄子、惠施观鱼的濠梁及墨家巨子活动的阳城相离不远,都在今天安徽西北部。好像庄子对他们家族的流亡路线,还有几分留恋。
朱熹对庄子的身世有着很好的直觉,他一眼就看出,“庄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底人物学问。”朱熹没有做专门的考证,但他对先秦学术流派是一清二楚的。透彻的直觉,往往比含混的“博学”离真实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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