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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大家毛泽东
梁 衡
2013年03月21日17:17   来源:人民网-理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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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文风四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梁衡著

四、通俗与典雅

毛文的第四个特点是通俗与典雅完美地结合。记的我第一次接触毛的文章,是在中学的历史课堂上,没耐心听课,就去翻书上的插图,看到《新民主主义》的影印件,如蚂蚁那么小的字,一下就被它的开头几句所吸引:“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我不觉眼前一亮,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说不清是雅,是俗,只觉得新鲜,很美。放学后就回家找来大人的《毛泽东选集》读。我就是这样沿着山花烂漫的曲径小路,一步一步直到政治大山的深处。

毛泽东是乡间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又是战火中锻炼出来的领袖。在学生时期他就受过严格的古文训练,后来在长期的斗争生涯中,一方面和工农兵厮磨在一起,学习他们的语言;一方面又手不释卷,和各种书文学书籍,小说、诗词、曲赋、笔记缠裹在一起,须臾不离。他写诗、写词、写赋、作对、写新闻稿和各种报告、电稿。如果抛开他的军事、政治活动不说,他完全够得上一个文人,就像中共的早期领袖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一样。毛与他们的不同是又多了与工农更密切的接触。所以毛的文章典雅与通俗共存,朴实与浪漫互见。时常有乡间农民的口语,又能见到唐诗、宋词里的句子。忽如老者炕头说古,娓娓道来;又如诗人江边行吟,感天撼地。

我们先看一段他早期的文字,这是他1916年在游学的路上写给友人的信:

今朝九钟抵岸,行七十里,宿银田市。......一路景色,弥望青碧,池水清涟,田苗秀蔚,日影烟斜之际,清露下洒,暖气上蒸,岚采舒发,云霞掩映,极目遐迩,有如图画。今昔书此,明日发邮,欲以取一笑为快,少慰关垂也。(《毛泽东早期文稿》)

这封手书与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徐霞客的《三峡》相比如何?其文字清秀不分伯仲。我们再看他在抗日时期的《祭黄帝陵》: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世变沧桑,中更蹉跌;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以地事敌,敌欲岂足;人执笞绳,我为奴辱。懿维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奋战,区宇以宁。岂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国,让其沦胥。东等不才,剑屦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各党各界,团结坚固;不论军民,不分贫富。民族阵线,救国良方;四万万众,坚决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内政;亿兆一心,战则必胜。还我河山,卫我国权;此物此志,永矢勿谖。经武整军,昭告列祖;实鉴临之,皇天后土。

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古文根底。毛在延安接受斯诺采访时说,他学习韩愈文章上是下过苦功的,如果需要他还可以写出一手好古文。我们看他早期的文字何等的典雅。但是为了斗争的需要,时代的需要,他放弃了自己熟悉的文体,学会了使用最通俗的文字。他说讲话要让人懂,反对使用“霓裳”之类的生僻词。请看这一段: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为人民服务》)

再看这一段:

此间首长们指示地方各界,切勿惊慌,只要大家事先有充分准备,就有办法避开其破坏,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今春敌扰河间,因我方事先毫无准备,受到部分损失,敌部也被其逃逸。此次务希全体动员对敌,不使敢于冒险的敌人有一兵一卒跑回其老巢。(新华社消息《华北各首长号召保石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扰》)

你看“走到一起”、“是还不够”、“切勿惊慌”、“就有办法”等等,这完全是老百姓的语言,是一种面对面的告诫、谈心。虽是大会讲话、新闻电稿却通俗到明白如话。但是典雅并没有丢掉,他也有许多文字端庄、严谨,气贯长虹的文章,如:

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我们能够去掉不良作风,保持优良作风。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中国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国主义者讨乞也能活下去,而且还将活得比帝国主义国家要好些。(《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报告》)

而更多的时候却是“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亦庄亦谐,轻松自如。如:

若说:何以对付敌人的庞大机构呢?那就有孙行者对付铁扇公主为例。铁扇公主虽然是一个厉害的妖精,孙行者却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里去把她战败了。柳宗元曾经描写过的“黔驴之技”,也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一个庞然大物的驴子跑进贵州去了,贵州的小老虎见了很有些害怕。但到后来,大驴子还是被小老虎吃掉了。我们八路军新四军是孙行者和小老虎,是很有办法对付这个日本妖精或日本驴子的。目前我们须得变一变,把我们的身体变得小些,但是变得更加扎实些,我们就会变成无敌的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

毛文是“文章五诀”形、事、情、理、典,最好的典范。不管是论文、讲话、电稿等何种文体,他都能随手抓来一个形象,借典说理或借事言情,深入浅出。毛文开创了政论文从未有的生动局面,工人农民看了不觉为深,专家教授读了不觉为浅。他之前这样的人物不多,他之后这样的领袖也还没有出现。毛泽东是有大志的人,他永远有追求不完的目标。其中一个目标就是放下身段,当一个行吟的诗人,当一个作家。他多次说过要学徐霞客,要顺着长江、黄河把祖国大地丈量一遍。他又是一个好斗争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其实除了天、地、人,他的革命生涯中还有一个斗争对象,就是:语言。他对群众语言、古典语言是那样地热爱,对教条主义的语言、官僚主义的语言是那样地憎恨。延安“整风运动”中,他把文风与学风、党风并提,讨伐“党八股”,给它列了八大罪状,说它是对五四运动的反动,是不良党风的最后一个“防空洞”。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民日报》发表长篇社论,号召正确使用祖国语言,他在改稿时特别加了一句:“我们的同志中,我们的党政军组织和人民团体的工作人员中,我们的文学家教育家新闻记者中,有许多精通语法、会写文章、会写报告的人。这些人既然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做到呢?当然是能够的。”(《人民日报》1951年6月6日)后来我们渐渐机关化了,文件假、大、空的语言多了,毛对此极为反感,甚至是愤怒,他严厉要求领导干部亲自写文章,不要秘书代劳,他批评那些空洞的官样文字:“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1958年9月2日的一封信)他是一辈子都在和“党八股”的坏文风作斗争的。可惜他没有看到现在文风之江河日下,“假大空”之登峰造极,否则他会拍案大骂,或者会被活活气死的。

(责编:赵晶、朱书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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