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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令我感到陶醉的炮声,是上世纪刚刚交上80年代的头一两年。1981或1982年,大年三十的后晌,村子里就时断时续着炮声,一会儿是震人的雷子炮,一会儿是激烈的鞭炮连续性响声。这个时候已经早都不再祭拜陈氏族谱了,本门也不祭拜血统最直接的祖先了,“文革”的火把那些族谱当做“四旧”统统烧掉了,我连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都搞不清了。家家户户依然淘麦子磨白面蒸馍和包子,香味依然弥漫在村巷里,男性主人也依然继续着打扫屋院和大门外的道路,贴对联似乎更普遍了。
父亲已经谢世,我有了一只座钟,不需像父亲那样三番五次到院子里去观测星斗转移,时钟即将指向12点,我和孩子早已拎着鞭炮和雷子炮站在大门外了。我不知出于何种意向,纯粹是一种感觉,先放鞭炮,连续热烈地爆炸,完全融合在整个村庄鞭炮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我的女儿和儿子捂着耳朵在大门口蹦着跳着,比当年我在父亲放炮的时候欢势多了。
我在自家门口放着炮的时候,却感知到一种排山倒海爆炸的声浪由灞河对岸传过来,隐隐可以看到空中时现时隐的爆炸的火光。我把孩子送回屋里,便走到场塄边上欣赏远处的炮声,依旧连续着排山倒海的威势,时而奇峰突起,时而群峰挤拥。我的面前是夜幕下的灞河,河那边是属于蓝田县辖的一个挨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在开阔的天地间,那起伏着的炮声洋溢着浓厚深沉的诗意。这是我平生所听到的家乡的最热烈的新年炮声,确实是前所未有。
我突然明白过来,农民圆了千百年的梦——吃饱了!就是在这一年里,土地下户给农民自己作务,一年便获得缸溢囤满的丰收,从年头到年尾只吃纯粹的麦子面馍了,农民说是天天都在过年。这炮声在中国灞河两岸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地爆响着,是不再为吃饭发愁的农民发自心底的欢呼。我在那一刻竟然发生心颤,这是家乡农民集体自发的一种表述方式,是最可靠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民意表述,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类比的如同排山倒海的心声表述了。
还有一个纯属个人情感的难忘的春节,那是农历1991年的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五日下午写完《白鹿原》的最后一句,离春节只剩下四五天了,两三个月前一家人都搬进西安,只留我还坚守在这祖传的屋院里。
大年三十后晌,我依着乡俗,打扫了屋院和门前的道路,我给自家大门拟了一副隐含着白鹿的对联,又热心地给乡亲写了许多副对联。入夜以后,我把屋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拉亮,一个人坐在火炉前抽烟品酒,听着村子里时起时断的炮声。到旧年的最后的两分钟,我在大门口放响了鞭炮,再把一个一个点燃的雷子炮抛向天空。
河对岸的排山倒海的炮声已经响起,我又一次站在寒风凛冽的场塄上,听对岸的炮声涌进我的耳膜,激荡我的胸腔。自20世纪80年代初形成的这种热烈的炮声,一直延续到现在,年年农历三十夜半时分都是排山倒海的炮声,年年的这个时刻,我都要在自家门前放过鞭炮和雷子炮之后,站在门前的场塄上,接受灞河对岸传来的排山倒海的炮声的洗礼,接纳一种激扬的心声合奏,以强壮自己。
1991年的大年三十,我在同样接纳的时刻不由转过身来,面对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浑的轮廓,又一次心颤,你能接纳我的体验的表述吗?这是我最后一次聆听和接纳家乡年夜排山倒海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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