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8月,学者秋风与某儒家文化修身营的营员在曲阜拜谒孔林,集体行跪拜礼,几张剧照一般的跪拜像传到网络,马上就成了公共话题讨论的热点,支持的话语不少,但抵不住批评、嘲讽甚至辱骂的声浪。很多网友认为:集体跪拜孔子实在是奴性的表现,是“对人的公然羞辱,是对极权的丑恶献媚,是对良心的诱拐”。自感委屈的秋风当即在微博回应:敬孔子即是敬天、从道,从道则人生有意义,成就自己为君子,从道则不从君,从道则见义勇为,从道则喻于义不喻于利,“诸君,究竟谁是奴才”。
争论的焦点在于对跪拜礼的理解。大多网友认为:对孔子表达尊重和敬意并无不可,但无法接受“跪拜”的仪式化表演,这只会放大跪拜在中国历史中的象征意义——“奴性”,更会给观者一种在等级秩序下“顺服专制”的意象。
秋风旋即撰文反驳:跪拜是古代习惯形成的民俗,主要是表示敬重——直到今天,无论城乡,人们对长辈、在坟前祭祀都会跪拜,即是此理。他坚持认为:当代儒者本有重建礼乐之意识,自然要主张在一定程度恢复 20世纪被切断、但在部分民众中仍有保留的“礼俗”,对长辈、对祖宗、对圣人行跪拜是一种中国固有之“礼俗”,所涉及的双方不是人格上不平等的,而是社会或文化身份有所不同,总之“行跪拜礼,并不表明自我降格,而是把自己放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在秋风眼中,很多批评者是对西方现代社会一知半解的现代知识分子,秉持的是全盘反传统主义心态,对各种固有礼俗横加指责,并对其做莫须有之负面解读,所以就能从跪拜礼中解读出人与人之不平等,或国民之奴性,把奴性归咎于儒家,“看到儒者下跪,他们就立刻展开丰富的联想,并做出情绪化的反应”。
这里需要回顾一下跪拜的历史。中国早期社会重礼仪,从形式和内容,都比后世丰富得多,这些礼仪的功用在于“上事天,下事地,尊祖先而隆君师”,天地虚无,实际是陪衬,主要目的还是敬畏、尊崇祖先和君主师长。跪拜是众多礼仪中的一种极致的表达方式,至少是从汉代往后,一直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社会秩序的象征符号,它作为对上级和权威表达崇拜与顺服的身体语言和等级符号,从未脱离浓厚的高低贵贱色彩。直到走进近代社会,旧有的礼仪逐渐式微,西式的鞠躬和握手礼仪随着罗马的传教士来到中国,清帝“许行西礼,且与握手”,才开了礼仪变革的先河。随后近百年,随着现代平等观念的传播,国人开始反思跪拜等礼仪,由过去对神灵与统治者的敬意而逐渐演变为对人的关爱与尊重,渐渐接受了握手、鞠躬等礼仪。1912年,时任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更是宣布取消跪拜礼,以鞠躬代之。
从礼仪衍变的这条线索,也可看出众网友的担忧所在:无论怎么说,下跪都是一种内心服从的身体语言,跪拜偶像也好,跪拜父母也罢,久而久之,都不免会从“身体的矮化”发展到“精神的矮化”,更易丢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空间。这个担忧也说明,人类社会毕竟是朝着以人为本的线路在发展,有生命力的礼仪必定要基于人人平等的观念,也要方便易行,才可能进入公众的生活,否则就不会有靠得住的生命力和存在价值。
当然,秋风不过是民间人士,通过跪拜礼的庄严和自我体悟,强化内心对儒家文化的情感认同,对他个人来说,这是不容干涉的自由,亦有令人钦服之处。问题的要处在于:个体选择跪拜无妨,但不应主张、强迫他人跪拜,不必要求那些并不能达到秋风这种“问道”境界的普通学员去跪拜,更别把跪拜孔子作为复兴儒家文化的前提和必须。对此,评论人涂子沛的观点相当犀利:一个动不动就向老师磕头下跪的社会,能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走多远?如果我们崇拜的真的是“道”而不是“人”,就应该有“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态度,只向真理低头,而不下跪膜拜任何人。
这场跪与不跪之争的背后,还有一层缘由:就在近期,秋风本人对儒家“宪政主义传统”做出个人化的总结,认为当下中国治理秩序之转型或者再造之关键,就是回向儒家,由此重回尧舜以来连绵不断的华夏治理之道。他甚至认为:“如果不回到儒家,中国就没有自我,也就没有未来,因为中国没有灵魂。”此论一出,也是引起学界哗声一片。一些批评者认为:这实在是对儒家传统的误读,儒家思想中从来没有过和宪政相类似的概念,很多看起来爱民、行仁,甚至约束君主、限制君权的内容,其根本目的是维护等级制度的长久稳定,和现代宪政的目的完全相反;儒家文化是有不少东西需要认真继承和学习,也可以在弘扬仁爱、孝道、诚信等方面发挥作用,但宪政必须以自由、法治、人权为基础,若把儒家作为治理国家的主导思想,实在是不合时宜,甚至是文化和历史的倒退。
近年来内地的儒学热,有一个民众的基础,就是人们都意识到:很多传统都丢得太久,该从传统出发,去恢复精神生活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地位,特别是要重视德性、伦理,重视人生的意义和理想,去克服这个时代的精神空虚和信仰危机。围绕着对儒学与孔子的再认识,中国社会各界已经在广泛地展开对于生活方式、文化走向与价值体系的梳理、探究。这些努力的目的,就是让来自本土的传统资源在当代公共生活中得到健康的承继。
跪与不跪的争论背后,还集中了批评者和一众看客的共同担忧:在缺乏共识的前提下传承儒家文化,不仅会严重制约文化的复兴,也会影响到中国人的集体命运。中国社会自近代就开始了持续的陷落,现代化的步履一直滞重、缓慢,到了 21世纪的今天,本土价值体系更是面临剧烈震荡。这就需要人们去思考把儒家思想和现代社会结合之道,使传统的儒家体系发生有价值的变化,从根本上改善儒家思想的应用之道,让它适应现代社会的种种需要。
孔门弟子曾子有句话,收录在《论语》中,流传甚广: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慎终”者,是谨慎地对待父母长者过世,丧尽其哀;“追远”者,是追念久远的祖先,祭尽其敬。这样一来,民风自然就会厚道实朴。此理中外皆通。秋风等跪拜孔子,本是一件小事,就此展开辩论的价值和目的,就是能够在中华文化几千年王朝更替、得失兴衰的风云过后,记得对中国人自己的文化传统怀有一份敬畏的诚意,对那些给历史留下印记的文化圣贤和前辈保持一份谨慎的尊重。骨血里有了这份敬畏和谨慎,跪与不跪,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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