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學理審視

　　 【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

　　 在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中，學術體系是關鍵。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基礎在於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為此，我們需要對其中包含的“學術體系”“中國哲學原創性”“構建”這三個概念進行反思，以便深入把握這一命題的價值內涵，從而實際推進這一工作。

　　如何理解“學術體系”

　　 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第一個關鍵詞是“學術體系”。我們首先要界定“學術體系”這一概念，明確其科學內涵。“學術體系”概念的界定，則需要在其與“學科體系”“話語體系”的關系中加以進行。

　　 學科體系是體系化的學科門類。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是由諸多學科構成的學科體系。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應該涵蓋歷史、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軍事、黨建等各領域，囊括傳統學科、新興學科、前沿學科、交叉學科、冷門學科等諸多學科”。每一門學科都有自己的體系，就哲學而言，按照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對學科門類的最新設置，哲學學科體系由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哲學、外國哲學、倫理學、政治哲學、美學、宗教學、邏輯學、科學技術哲學九個二級學科構成。同時“哲學+”，如PPE（哲學、政治學、經濟學）也可以看作哲學學科體系的外溢。毫無疑問，隨著實踐與認識的發展，哲學學科體系所包含的內容也會發生變化，與時俱進。

　　 學術體系，則是學科內部通過概念、范疇、命題揭示研究對象的本質和規律而構成的理論體系，亦即知識體系。“每個學科都要構建成體系的學科理論和概念。”首先，學術體系包括一系列概念和范疇。概念和范疇是對事物本質和屬性的概括與抽象，是具有內容的思維形式，標志著人類認識對象世界的一定深度和廣度。它是我們認識和理解世界的基礎，也是進行哲學思維的基本方式。其次，學術體系包括一系列命題，各個學科通過命題表達觀點和思想。命題是關於一個概念特征或多個概念間關系的陳述。在亞裡士多德那裡，命題被視為判斷的基本單位。在這基礎上，他對命題進行分類，提出四種命題形式。康德依據命題性質將人類知識分為幾種類型：先天分析命題、后天綜合命題、先天綜合命題。事實上，哲學學科正是通過命題，呈現出觀點和思想，通過命題之間的邏輯關系，呈現出知識體系和思想體系。最后，學術體系包括概念、命題、思想中蘊含的方法。黑格爾將方法視作對象的靈魂：“絕對的方法（即認識客觀真理的方法）不是起外在反思的作用，而是從它的對象自身中採取規定的東西，因為這個方法本身就是對象的內在原則和靈魂。”毛澤東同志曾經用橋和船的比喻強調方法的重要性，並表明方法的多樣性。事實上，不同的學術體系總是蘊含著不同的方法論。由此，學術體系實際上是由有機聯系著的概念、觀點、思想、方法構成的知識體系，是文化的結晶和精華。

　　 話語體系是在一定文化語境中通過語言、符號等方式進行言說從而達成意義建構的表述體系。在一定意義上說，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是不可分割的。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一卷英文版序言中論述《資本論》的術語時說：“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費爾巴哈說：“一種新的原則，經常是帶著一個新的名稱出現的，就是說，它將一個名稱從低級的、從屬的地位提升到君主的地位，將它當成最高的稱號。”也就是說，哲學中的最高概念往往表征著一個原則，新的概念就意味著新的原則。新見解、新原則也需要創造出新術語、新概念來表述。話語體系是理論和知識的語詞表達，是學術體系的表述形式，實際上也是學術體系的構成部分。學科的學術體系無疑需要通過自己的話語體系才能客觀地表達出來，而學科的話語體系隻有清晰地表達了其學術體系才是有效的話語體系。實際上，話語和話語體系本身就是一種話語權。這種權力是指通過話語而對他人的言行產生的影響力和控制力。如果一種話語或話語體系雖然進行了言說和表達，但沒有產生效力，或者對受眾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作用，那就隻能被當作自說自話、自娛自樂，不具有話語權。

　　 總的來說，在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關系中，學科體系是建制性平台，學術體系是核心內容，話語體系是表達形式。

　　形成中國哲學的原創性與自主意識

　　 “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第二個關鍵詞是“中國哲學原創性”。無論是中國哲學、還是原創性，都指向一個關鍵性前提問題：自主性或者主體性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有沒有中國特色，歸根到底要看有沒有主體性、原創性。”這一重要論述將主體性與原創性聯系了起來。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應該具有的特點是：體現繼承性、民族性﹔體現原創性、時代性﹔體現系統性、專業性。貫穿這三個方面的一個根本點是自主性、主體性，也就是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要獲得自覺的自我主張，形成文化獨立自主和文化主體的精神獨立。

　　 中國哲學為什麼要有自主性？從理論層面上講，涉及哲學的性質。哲學是世界觀，這裡所指的世界不是一個與人無關、在人之外的自在的客觀世界，世界觀也不是人站在這個世界之外來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從而形成一種世界圖景。世界是在實踐基礎上，由人、自然、社會構成的一個屬人的現實世界﹔世界觀就是人在世界之中來反思人和世界的關系，從而形成關於世界的本質性的、根源性的、意義性的認識和理解。這樣的話，哲學實際上就是實踐主體對主體實踐的一種理論把握，形成的一種理論自覺，是一個民族國家的自我意識。不同的主體，如不同的國家、民族都會形成自己的哲學，表達自己的自主實踐。恩格斯說，18世紀的法國哲學是法國革命的理論前導，19世紀的德國古典哲學是德國資本主義發展的理論表達。當然，它們總體上又都是表達和闡釋西方式現代化或者現代性基礎與本質的哲學理論。從5000多年中華文明的傳承中一路走來的中國，也必然會在表達中國式現代化本質的理論自覺中，形成具有自主性的理論和認識。

　　 從實踐層面上講，中國近代以來的實踐就是追求現代化的歷史過程。現代化首先在西方發軔，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現代性的確立，不僅使現代化成為每一個民族普遍的歷史性命運，而且它還布展了一種權力關系，即支配和從屬關系，它使東方從屬於西方。所以伴隨著世界現代化運動的展開，在某一段時間，我國的哲學社會科學處於向西方學習消化的階段，這是具有一定積極意義的。但是，中國的現代化實踐不是國外現代化發展的翻版，而是走出了自己的道路。20世紀40年代，美國學者費正清把中國近代史看作中國從傳統向現代化緩慢邁進的過程，用“沖擊—反應”模式來概括和解釋，“西方能從自身文明內部實現現代化”，“中國由於它早已有了與眾不同的文化傳統，就非借鑒外界來實現現代化不可”。20世紀90年代初，費正清在《中國新史》這本書中對以前的觀點進行了修正，他說：“如果我們要理解中國，第一件必須做的事是，避免用歐洲的尺度來判斷。”在他看來，中國的現代化發展，很可能不是一個“沖擊—反應”的結果，而是一個自身內在基因變革和內在發展沖動的結果，也就是說，中國的現代化道路具有其自身的內在性和動力源。我們今天把它稱為中國式現代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國式現代化”“人類文明新形態”這些概念，實際上是對中國道路的一種歷史自覺和文明自覺。經過百余年的探索，我們意識到我們走的路，意識到我們的歷史性實踐進入新的階段，意識到我們的實踐具有文明性質和意義。這種文明形態，首先而且必定是哲學性質的，意味著哲學的新形態。

　　 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看，當代中國哲學原創性都必然要求確立它的主體性、自主性。這種主體性、自主性就是深入社會現實中，深入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深入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的本質性中，總結自己的經驗，解決自己的問題，通過概念、命題、思想表達自己的主張，用學術表達思想，用思想把握時代，從而建構中國自主的哲學知識體系。對於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要解決的首要問題就是我們要明確這一自主意識。

　　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主體與構建路徑

　　 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第三個關鍵詞是“構建”。文化建設是極其艱苦、困難的事情，絕不像建筑高樓大廈那樣，似乎通過更多的人力和加班加點的工作就能盡快完工。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涉及主體和方法問題。

　　 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主體，無疑是高校和科研機構的廣大哲學工作者。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取決於所有哲學工作者的主體性、積極性的迸發，沒有這種主體性的激發，學術體系的構建就沒有基礎，也沒有可能。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要從人抓起，久久為功”“著力發現、培養、集聚一批有深厚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學貫中西的思想家和理論家，一批理論功底扎實、勇於開拓創新的學科帶頭人，一批年富力強、銳意進取的中青年學術骨干，構建種類齊全、梯隊銜接的哲學社會科學人才體系”。

　　 這裡有一個關鍵問題，即如何造就哲學大師？如果說人才隊伍本身是金字塔結構，大師就是塔尖。哲學大師和他的著作代表了他所屬時代的哲學的水平和高度。在中外哲學史上，在學術體系構建中，正是這些哲學家，如老子、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他們和他們的著作具有標志性意義。毛澤東同志指出：“如果我們黨有一百個至二百個系統地而不是零碎地、實際地而不是空洞地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同志，就會大大地提高我們黨的戰斗力量。”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目前“還處於有數量缺質量、有專家缺大師的狀況，作用沒有充分發揮出來”的階段，我們要加倍努力改變這種狀況。

　　 就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方法而言，“兩個結合”無疑是最重要的路徑。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不僅是我們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取得成功的最大法寶，也是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必由之路。其中包含著哲學層面上的古今、中西、理實關系的正確理解和處理。

　　 首先，堅持古今關系上守正與創新的辯証法。構建當代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離不開中國傳統哲學以及傳統文化資源。中國傳統哲學經歷先秦子學、漢代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等階段，包含儒、釋、道三大派，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哲學傳統。天人合一的宇宙觀、革故鼎新的發展觀、自強不息的人生觀、知行合一的知行觀、社會和諧的理想觀，集中體現了中國哲學精神。同時中國傳統哲學原有形態，自近代以來已不能適應時代需要，在解決中國救亡圖存和實現現代化問題上陷入困頓。“兩個結合”意味著我們要批判地繼承中國傳統哲學的豐富遺產，把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傳統哲學的優秀遺產相結合，通過深刻的“化學反應”造就新的哲學生命體。在其中，馬克思主義的魂脈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脈有機結合和交融，使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中國的，中國傳統哲學成為現代的。這一新的哲學生命體是中國哲學的自我更新。

　　 其次，堅持中西關系上開放與包容的辯証法。開放和包容從來都是文化與文明發展的動力源泉，對於作為文化主干的哲學而言更是如此。構建當代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同樣離不開西方哲學以及一切他者文化資源，這是由當代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本質性要求所決定的。西方哲學在其歷史演進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概念體系、表達方式和哲學傳統，呈現西方歷史文化的思想內涵。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基於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內在批判而形成的關於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科學理論，實現了哲學史上的革命性變革，它既包含對西方哲學及其文明成果的積極吸納，又是對其哲學和文明的揚棄和內在超越。無論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還是中國哲學的精神，都要求開放性與包容性，要求更加積極主動地學習借鑒包括現當代西方哲學的積極成果在內的人類創造的一切優秀文明成果，在對話互鑒、兼收並蓄、辯証取舍中，推進當代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使之融通中外、貫通古今，始終站在世界歷史的高度，走在時代的前列。

　　 最后，堅持理實關系上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辯証法。所謂理實關系，就是理論與實踐的關系，這是構建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要面對的最為本質的關系。馬克思說，每個原理都有其出現的世紀。推動哲學家前進的，絕不只是純粹思想的力量，而是時代的實踐。每個時代的生產方式以及政治實踐，從根本上制約著該時代的哲學狀況。當代中國自主的哲學知識體系，根本上源於波瀾壯闊的中國式現代化這一自主的實踐。“兩個結合”意味著理論與實踐的有機統一：一方面，要通過對中國式現代化中重大問題的哲學慎思，用中國道理總結好中國經驗，把中國經驗提升為中國理論，產生標識性的新概念、新命題、新思想、新方法，形成中國自主的哲學知識體系，從而達至對中國實踐的本質和規律的認識﹔另一方面，要讓中國自主的哲學知識體系在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經受檢驗，進而得到豐富和發展。堅持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尤為重要的是要善於向人民群眾學習，把人民最精致、最珍貴和看不見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學思想裡，並用人民群眾懂得的語言將我們的哲學思想轉化為人民群眾的生活智慧，成為人民群眾認識社會、自然和人生的科學指引，成為人民群眾改造外部客觀世界和內在主觀世界的有效思想武器。因此，我們要在理論與實踐的辯証統一中，切實推動當代中國哲學原創性學術體系的構建，並使之表達出時代水平。

　　 （作者：吳向東，系北京師范大學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哲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