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2024年12月17日10:47
1965年5月22日,毛澤東回到闊別已久的井岡山 ,一住就是7天。撫今追昔,他豪情滿懷地寫下了在意境 、情感、格調、結構甚至用詞方面都頗為接近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井岡山》。
4個多月后,毛澤東致信鄧穎超,並附了這兩首詞:“自從你壓迫我寫詩以后,沒有辦法,隻得從命,花了兩夜未睡,寫了兩首詞。改了幾次,還未改好,現在送上請教。如有不妥,請予痛改為盼!”有記載,1965年5月27日下午,汪東興給毛澤東送文件時,看見毛澤東正在聚精會神地寫詩稿。可見,5月至9月期間,這兩首詞一直處於“將完未完”的修改狀態。
其實,送鄧穎超的詞也不是最終版本。1976年,毛澤東將《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與《念奴嬌·鳥兒問答》一並交由《詩刊》1976年1月號發表,才算正式與讀者見面。下為公開發表的文本。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千裡來尋故地,舊貌變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
這首詞現存手跡一幅, 題為《水調歌頭》。所注寫作時間為“一九六五年五月”,署名“毛澤東”,橫寫,有標點符號,似為初稿。寫出初稿后,曾印發征求意見,留下3件鉛印修改稿。由此可知此詞在正式發表前曾有過多次、多處修改,據梳理考証,修改之處共有6處。
第一處修改:“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
此句曾作“一日復一日,重上井岡山”。毛澤東“千裡來尋故地”,在井岡山住了7天,可以說是“一日復一日”。但“一 日復一日”隻表明時間,並無深意,而改成“久有凌雲志”,既表明重上井岡山的心願由來已久,又具有壯志凌雲的象征意義。
第二處修改:“舊貌變新顏。”
此句曾寫作“早已換新顏”。“早已”和今日在時間上相矛盾,體現不出重上井岡山時看到38年變化的興奮之情。“舊貌”與“新顏”則能形成鮮明對照,“變”字比“換”字也更能表達“巨變”的意蘊,在概念上也同后面有關“新顏”的具體描繪一致。
第三處修改:“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
此句曾寫作“到處男紅女綠,更有飛流激電,高樹入雲端”。“男紅女綠”,指人們著裝的色澤。“飛流激電”,寫的不是瀑布,而是指井岡山建成的水電站。“男紅女綠”和“飛流激電”都是“新顏”的具體景象,但是過於平淡直白,寫實有余而韻味不足。
早在1938年,毛澤東就說過:“語言是表現形式,要有民族風味,叫人愛看,愛誦,百讀不厭。”1965年7月21日,在致陳毅的信中,毛澤東講得更到位,“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
“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描繪出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美好景象。筆法虛虛實實、虛實結合,意境美妙、詩意盎然,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
“高樹入雲端”顯然不及“高路入雲端”有意義,“高樹”屬於自然生長,與人力無關,而“高路”則彰顯修建公路的人為作用,體現出社會主義建設的突飛猛進。
第四處修改:“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
此句曾寫作“風雷震,旌旗奮,是塵寰”。隻有“雷”才會震,“風”似不能震,改“震”為“動”,更符合自然現象, 也更貼切。“風雷震”改為“風雷動”,強化了客觀世界對風雷激蕩的回應,風雷一動,整個世界也隨之而動。“塵寰”往往與“仙境”相對應,而“人寰”更確切地指向“人間”。毛澤東在《浪淘沙·北戴河》中,寫的也是“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這更符合毛澤東關注現實和心系人民的情懷志趣。
第五處修改:“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此句曾寫作“三十八年過去,今日人人能道,彈指一揮間”和“三十八年過去,拋出幾泥丸”。“今日人人能道”與詞譜不合, 且語焉不詳。“泥丸”是泥團子,“拋出幾泥丸”略顯晦澀,解釋不通。“彈指”是佛家用語,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彈指一揮間”,是時間概念,讀者即便不懂佛家語義,按彈一下手指的習慣動作理解,也能猜出八九不離十,悟出“時光飛逝”的意味。“三十八年過去”,於人生是漫長歲月,這才更顯得“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的願望十分迫切。而“彈指一揮間”又顯得非常短暫,言簡意豐,恰如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報告》中所雲,奪取全國勝利,只是“萬裡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隻不過是“一出長劇的一個短小的序幕”。
第六處修改:“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 洋捉鱉,談笑凱歌還。”
此句曾寫作“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湖捉鱉,風發更心閑”。“五洋”與“五湖”相比,雖一字之易,但意象廣度卻大大增強。“洋”之大遠非“湖”所能及,折射出詩人視野廣博、胸懷天下,而且“五洋”對“九天”也更為貼切工整。“風發”指意氣風發,“心閑”指氣定神閑,表明從容淡定,比較契合作者的個性氣質。把“風發更心閑”改為 “談笑凱歌還”,詩意得到升華,不由得使人聯想起“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英氣豪邁,既切合“彈指一揮間”,也是“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雄心壯志的必然結果,表現出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一路凱歌,從勝利走向勝利的英雄氣概和滿心歡喜。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自然流暢,渾然一體,猶如天成。幾經修改之后,從思想內容到表現形式都有了質的飛躍。而這不過是毛澤東認真修改詩詞作品的冰山一角。
毛澤東的詩詞作品絕大多數都經過多次修改。他不僅自己動手修改,還真心誠意地請人幫助修改。1958年3月,毛澤東視察三峽時,隨行的梅白寫了一首《夜登重慶枇杷山》。毛澤東幫他修改之后,說:“詩要改,不但要請人改,而且主要靠自己改。放了一個時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這就是所謂‘推敲’的好處。”
1959年6月底7月初,毛澤東接連寫了《七律·到韶山》《七律·登廬山》。9月7日,他致信胡喬木:“詩兩首,請你送給郭沫若同志一閱,看有什麼毛病沒有?加以筆削,是為至要……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郭沫若於9日、10日致信胡喬木,反饋自己的意見建議。9月13日,毛澤東再次寫信給胡喬木:“沫若同志兩信都讀,給了我啟發。兩詩又改了一點字句,請再送陳沫若一觀,請他再予審改,以其意見告我為盼!”
1963年11月24日,他在會見莫桑比克客人桑托斯時說:“有些詩不能用, 要經過修改,寫文章和寫詩,不經過修改是很少的。為什麼要修改,甚至還要從頭寫?就是因為文字不正確,或者思想好,但文字表達不好,要經過修改。你寫過不要修改的詩嗎?我要修改。有時,還要征求別人的意見,別人有不同意見,我就要想想。”
杜甫《解悶十二首》詩雲:“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清代詩人袁枚《遣興》寫道:“愛好由來落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毛澤東對自己的詩作既認真,又較真,總是本著對自己負責、對藝術負責、對讀者負責的態度,字斟句酌、精益求精。有了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才使得毛澤東詩詞用詞精准、對仗工整、想象豐富、韻味十足,堪稱絕唱。
(來源:《秘書工作》雜志2024年第12期,作者系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副院長,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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