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2024年11月25日16:13
中國古典詩詞中的詠雪詩句不計其數。從《詩經》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到唐代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到宋代王安石《送僧游天台》的“前程好景解吟否,密雪亂雲減翠微”, 到明代高啟《梅花》“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到清代陳維崧《二日雪不止》“新年雪壓客年雪,昨日風吹今日風”,歷代詩人們吟詠不絕。詩人毛澤東也對雪情有獨鐘,反復吟誦。毛澤東融情於雪,或以雪寫景,或以雪喻人,或以雪言志,是自然之雪,又是政治之雪﹔既承繼了古詩,又超越了古人。
一、雪裡行軍情更迫
毛澤東走上革命道路之后,尤其是領兵打仗之后,冬雪就不僅僅是一道風景了,它變成一種特殊的甚至是十分惡劣的環境。毛澤東戎馬倥傯,自然是什麼樣的氣候條件都遭遇過,但在毛澤東的軍旅詩詞中,反映的最多的卻是雪天。
1930年2月,在紅四軍從江西廣昌向吉安的行軍途中,天降大雪,毛澤東面對漫天風雪,詩興大發,寫下了激情洋溢的《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
滿天皆白,雪裡行軍情更迫。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 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
這是一幅雄壯的雪裡行軍圖。全詞通篇四十四個字,寫雪景的也隻有兩句共八個字,“漫天皆白”和“風雪迷漫”,真是大筆寫意。漫天風雪中,紅旗在飄揚,“漫天皆白”,脫口而出,直截了當,境界廣闊。“漫天”形容風雪之大,寥廓天空,疾風卷雪,特別有空間感和立體感,不僅寫出冰天雪地一片白的自然景象,同時也象征性地寫出了白色政權四面包圍的嚴峻形勢。“雪裡行軍情更迫”中“情更迫”三個字,意在筆先,力透紙背。惡劣環境嚇不倒英雄紅軍,紅軍頂風冒雪,精神更加振奮,完成任務的心情更加急迫,前進的步伐更加堅定。“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一問一答,交待了紅軍的戰略意向,但又沒有具體指明。這樣寫不僅進一步渲染了氣氛,而且給人以朦朧之感。而“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又讓人從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革命隊伍的強大陣勢,這是多麼雄偉和壯觀的場面。
萬裡長征,艱苦卓絕,紅軍遭遇的雪異常猛烈。但在《七律·長征》中,毛澤東對雪的描寫卻非常簡約,隻有一句“更喜岷山千裡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岷山終年積雪,是長征途中最艱難的路段之一。“千裡雪”,不僅是“千裡雪”,而且是“千秋雪”,無疑又增加了百倍困難。而“更喜”和“盡開顏”,不僅豪邁表達了毛澤東藐視艱難險阻的大無畏氣概,也生動刻畫了英勇紅軍攻堅克難后的勝利喜悅。從“紅軍不怕遠征難”到“更喜岷山千裡雪”,深刻詮釋了毛澤東“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的斗爭精神與挑戰性格。
二、倚天抽劍截玉龍
昆侖山是我國最大的山脈之一,主峰在新疆和西藏交界之處,分北、中、南三支擴展,東西長約2500公裡,海拔6000米左右,山勢高聳,雪峰林立。毛澤東在長征途中登上昆侖山的支脈岷山,遠眺昆侖山。1935年10月,毛澤東以大手筆寫成浪漫詩篇《念奴嬌·昆侖》: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念奴嬌·昆侖》最早發表在1957年1月《詩刊》雜志的創刊號上。在“飛起玉龍三百萬”一句末,曾有毛澤東寫的自注:“前人所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說的是飛雪。這裡借用一句,說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說,當年孫行者過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扇滅了火,所以變白了。”在毛澤東手書的一幅《念奴嬌·昆侖》上,他也寫了幾句注解,與此有所不同,很值得一讀:“宋人詠雪詩雲:‘飛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昆侖各脈之雪,積世不滅,白龍萬千,縱橫飛舞,並非敗鱗殘甲。夏日部分消溶,為害中國,好看不好吃,試為評之。”
該詞題目雖未標明寫雪,實則從頭至尾寫雪,刻畫雪的形象,營造雪的意境。“飛起玉龍三百萬”,以“玉龍”形容雪山,冰雪覆蓋,曲折蜿蜒,是如此生動,如此雄奇。“攪得周天寒徹”,使天上人間都變得冰冷刺骨。“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進一步寫出高寒多雪的嚴重惡果。“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昆侖山是長江黃河的發源地,對中華文明的起源和發展功不可沒。但它“夏日部分消溶,為害中國”,這是毛澤東評述昆侖山之雪的根本出發點。
不管是功是過,毛澤東不是從個人偏好或審美情趣來評說的,而著眼於國計民生。如果不是思想感情與人民大眾心心相印、息息相關,怎麼可能把如此博大的心胸和如此奇特的想象聯系在一起呢?毛澤東關注對昆侖山之雪的負面影響,本質上是對中華民族和全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注。正因為如此,他在詞的下闋要評說昆侖,並且要劍劈昆侖。“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完全是不容爭辯的命令語氣,這既是改造大自然的決心,也是改造舊中國的壯志。“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毛澤東馳騁想象,以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膽力倚天抽劍,把昆侖山截為三段。“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把經過改造的有利無害的昆侖山,分別贈送給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世界各國人民,這是何等博大的胸襟!這是對“大愛無疆”的最好詮釋!結尾“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充分突顯中國共產黨人謀求天下太平、和諧相處的宏大抱負。
毛澤東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昆侖山的功過是非進行評論,既有現實主義的真實描寫,又有浪漫主義的極度夸張,還有象征主義的表現手法。毛澤東的胸懷不僅容納了祖國河山,而且包括了整個世界,氣魄之大,可謂窮盡八荒,涵蓋寰宇。因而《念奴嬌·昆侖》具有厚重的歷史感,廣博的思想性和雄奇的想象力。
三、雄視千古詠雪詞
1936年2月,毛澤東率領紅軍東征,到達陝西省清澗縣高杰村附近的袁家溝。當時,整個西北高原冰雪覆蓋,雄偉壯麗,而冰凍了的黃河更有一番獨特景象。面對銀裝素裹的大好河山,回溯中華民族燦爛悠久的文明歷史,毛澤東揮毫寫下了光照千古的壯麗詩篇《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採﹔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是對北方雪景的總體感受。“千裡冰封”寫大地,“萬裡雪飄”寫天空。一靜一動,互相映襯,極其生動地描繪了北國嚴冬的圖景。毛澤東通過雪來贊美遼闊大地,寫得氣魄宏大。“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長城內外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結冰封凍的黃河頓時失掉滔滔滾滾的水勢。“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高原被雪覆蓋著。一座座山峰綿延起伏,像銀蛇在舞動﹔一個個丘陵逶迤伸展,像白象在飛奔。向遠處望去,山和丘陵與天相連接,似乎要與天公比試高低。“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雪后天晴,艷陽高照,宛如濃妝美女披著白色的外衣,顯得格外嬌艷。
毛澤東歌頌了北國雪景的豐富多彩,透露出熱烈深沉的愛國主義情懷。毛澤東接下來轉向評論古往今來的英雄人物。“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祖國的河山這樣壯麗美好,吸引著無數英雄豪杰為之傾倒、為之奮斗。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這些功業顯赫的封建帝王缺乏文採,更不善於文治,其他歷史人物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毛澤東曾對這首詞有過自注:“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採、風騷、大雕,隻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歷史上的英雄人物都已成為過去,而主宰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改變眼前世界的責任,還要靠當代的英雄來擔當。
《沁園春·雪》大氣磅礡,興會淋漓,膾炙人口。在所有毛澤東詩詞作品中,要論寫作技巧的爐火純青,藝術成就的超凡脫俗,首推《沁園春·雪》。而要說到毛澤東詩詞的影響力,首屈一指的仍然是《沁園春·雪》。
四、飛雪迎春叢中笑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對雪的熱愛一如既往,但他筆下雪意象的含義已有明顯不同。它從戰爭的自然環境演變成了和平時期的政治環境﹔它從國內戰爭的風雲變幻擴展成為國內國際政治斗爭的舞台﹔它從詩人要立志征服、興利除弊的自然對象躍升成為詩人陶冶情操、催人奮進的人格追求。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雪”字第一次在毛澤東詩詞中出現,是1957年9月寫的《七絕·觀潮》:“千裡波濤滾滾來,雪花飛向釣魚台”﹔第二次出現是1961年創作的《七律·答友人》:“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但這兩處提到的“雪花”和“連天雪”,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雪,而是對錢塘潮水花以及洞庭湖波濤浪花的一種形象比喻,隻能說明毛澤東對“雪”的一種偏好。
然而,當“雪”第三次出現於《卜算子·詠梅》時,便蘊含深刻,不同凡響了。20世紀60年代,國際局勢風雲變幻,國內形勢困難重重。1961年12月,毛澤東在廣州籌備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閑暇時,他讀了陸游的《卜算子·詠梅》,有感而發,創作了《卜算子·詠梅》:
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陸游是南宋愛國詩人,他積極主張抗金,對南宋統治者苟安江南極為不滿,愛國抱負無法施展,晚年退隱家鄉。陸游一生喜愛梅花,也愛用梅花來自比,創作了150余首詠梅詩詞,《卜算子·詠梅》是代表作。詞曰:“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詞的上闋寫的是梅所處的惡劣環境:地點荒涼,處境冷寂,夜幕降臨,再加上淒風苦雨。下闋轉寫梅的高尚操守,梅花無心爭春斗艷,對百花的嫉妒也不以為意。即使最終被碾得粉碎,化作塵土,梅花的香氣也依然如故。陸游的詠梅詞表現出孤芳自賞、淒涼抑郁的心境。
毛澤東的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與陸游的格調截然不同,一掃哀怨、頹唐、隱逸之氣,創出一種新景觀和新氣象,詞上闋描寫梅花所處的環境。“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暮春的風雨送走了春天,嚴冬的飛雪又把新春迎接回來。“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梅花的生長環境極其險惡,但它卻傲然挺立。毛詞下闋托梅言志。“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梅花雖然俊俏美好,但坦蕩無私,甘心作為一個報春的使者,並不想搶佔春光。“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一旦春回大地,山花爛漫,梅花心滿意足,欣然淡出。
清代著名詩人沈德潛說過:“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毛澤東的這首《卜算子·詠梅》既充滿崇高意境與優美意象,又富有哲理光輝和戰斗激情,在古今詠梅詩詞中,堪稱典范。
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不是詠“雪”之作,“雪”字隻出現了一次。從表面上看,“百丈冰”因“飛雪”而成,它們都是嚴寒的具體表現形式,是梅花嚴酷的生存環境,是梅花要抗爭的對象,似乎應該加以否定。然而,毛澤東對“雪”的態度絕非如此簡單,也不是用“好壞”或者“善惡”就能加以評判的。梅花本身凌寒而開,沒有嚴冬的雪,梅花得不到生存考驗,磨礪不出傲霜斗雪的意志﹔沒有雪的清醇潔白,難以顯示梅花的高雅質朴。特別是當“飛雪”成為迎接春天的使者,“飛雪”就被賦予了一定的積極意義,使人不由得想起英國詩人雪萊《西風頌》的名句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如果結合當時的政治背景來看,“百丈冰”顯然是指國際上的反華勢力及其瘋狂叫囂,而“飛雪迎春到”則預示著革命勝利的到來,其中包含有無產階級和革命政黨的戰斗風貌。“飛雪”與梅花並非只是簡單的敵對關系,而儼然成為了休戚相關的戰友關系。
毛澤東對雪的情愫外化為實踐的力量,使一個充滿污泥濁水的舊中國,脫胎換骨、冰肌玉潔般地獲得新生。正因為如此,毛澤東詩詞中的雪意象意味深長,具有鮮活的靈韻,多重的意蘊,可褒可貶的情態,從而體現出詩人毛澤東的博大胸襟、剛毅品格與豐富情趣。(來源:《中華詩詞》雜志,2024.11,總第3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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