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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選》祖餞詩的體式流變及詩史意義

宋展雲

2023年06月05日08:13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文選》祖餞詩的體式流變及詩史意義

   蕭統將《文選》詩歌作品分為二十三類,其分類及選篇規則,不僅具有詩歌類型、題材的研究價值,也有體裁、風格、藝術手法等方面的多重意義。在《選》詩諸多類別中,“祖餞詩”尤為值得關注。餞別主題是歷代文士不斷吟詠的永恆話題,然而其體式特點及表現手法等不盡相同,需要詳加辨析與考察。《文選》共收錄魏晉南北朝時期七位詩人的八首經典作品,諸多作品的藝術手法卻是各具特色。《文選》中的祖餞詩皆為五言詩,由於受到時代風尚、個人才情等因素影響,其體式結構、創作模式及藝術風格等各不相同。明清文士對於此類詩作的“正變”之分,流露出對於同類詩歌主題創作的辨體意識。循此思路加以研究,不僅有助於考察六朝祖餞詩的源流及演變歷程,也利於深入探析此類詩歌的藝術規律及創作特點。

   在《文選》祖餞詩類目之下,李善注引崔寔《四民月令》曰:“祖,道神也。黃帝之子,好遠游,死道路,故祀以為道神,以求道路之福。”祖餞詩原本與“祖道”儀式緊密相連,漢魏時期,祖餞詩中的“祖道”儀式逐步弱化,其餞別的實際功用更為凸顯。《古詩十九首》以及“蘇李詩”中,不少詩作涉及餞別主題。如《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之類離別場景描寫,以及“蘇李詩”中的詩句:“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其中對於餞別地點、贈別情景以及情感抒寫更為細微,開啟以五言創作祖餞詩之先河。不過,《古詩十九首》中和“蘇李詩”有關餞別的詩作,一是作者存疑,不便於作為代表作家的典型詩作而推舉為“祖餞詩”的典型,二是內容相對駁雜,“餞別”主題不夠凸顯,因此蕭統將二者歸入“不拘流類,遇物即言”的“雜詩類”。

   建安時期是“五言騰涌”的時代,曹植又是建安詩人的杰出代表,從其《送應氏》二首的詩題來看,更加契合“祖餞詩”的餞別主題和類型特點,因此蕭統將此列入“祖餞詩”之首。此二首作品在話題、語匯、結構等方面,皆受漢魏時期祖餞詩傳統的影響。《送應氏》其一寫道:“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此首作品“從洛陽起興”,將惜別傷亂的主題揭示出來。漢末董卓之亂,洛陽的殘破景象因此成為一種典型文學話題,在曹操、王粲等人的筆下皆有書寫,曹植對此有所借鑒和發展。語匯方面,《文選》李善注提供了相關線索,如《送應氏》其一“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古詩》曰:“悲與親友別,氣結不能言。”其二“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一句,李善注:“李陵詩曰:‘嘉會難再逢’。”又如,“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一句,與《古詩》“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句法相似。結構方面,二首詩作的首篇以應氏為寫作視角,主要寫去路之荒蕪﹔第二首則結合清平之日難得,敘寫留別之辛酸。此詩和漢代古詩側重於單一場景的謀篇結構、復疊婉轉的抒情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與《送應氏詩》其一相比而言,第二首更具祖餞詩的典型性,與漢魏祖餞傳統更加關系緊密。何景明曰:“此專送別意”,《文選評林》眉批:“此有‘河梁’遺響”,所謂“‘河梁’遺響”,正是對於以“蘇李詩”等為代表的漢魏祖餞詩的繼承與發展,蕭統將曹植《送應氏》列為祖餞詩之首,其典范意義不言而喻。

   曹植的《送應氏》依次敘寫社會背景、描摹餞別場景、寄托惜別之情,詩作結構清晰、層次分明、主題突出,可謂祖餞詩的“正體”,而《文選》祖餞詩中不乏“變體”。如西晉孫楚《征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除了開頭“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以及結尾“乖離即長衢,惆悵盈懷抱”之外,全篇主體部分大談玄理,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曰:“漫浪無歸,等於狂易。時方貴老庄而見之於詩,亦為創變,故舉世推高。”此作游離於餞別主題之外,而將老庄的齊物論思想以及達人知命的觀點融入詩中,雖為祖餞詩變體,卻在當時備受推崇。又如,謝靈運《鄰裡相送方山》,何焯評曰:“留別鄰裡,借以自解於徐、傅,又變體也。”此詩主題雖然為離京赴永嘉為官、送別故舊,其背后意圖卻是“自解於徐、傅”,當時徐、傅二人把持朝政,謝靈運政治失意,因此尋思遠離政治中心,首句“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甌越”,一個“憩”字,道出其半官半隱的政治姿態,也是向徐、傅二人表明立場。再如,沈約《別范安成詩》,何焯評曰:“清便婉約,自成永明以后風氣”,沈約此詩不僅語言清新、風格流轉,寫法上也在《文選》祖餞詩中獨樹一格,詩中“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的款款深情,是對“蘇李詩”的致敬,也是詩人經歷暮年之別的深層感傷。

   何焯所言“變體”,側重於詩歌主題、藝術風格等方面,除了上述被何焯譽為代表性“變體”的詩作之外,《文選》祖餞詩作品也是風格各異、筆法靈活多樣。首先是場景描寫,八首作品餞別場景不一,寫法各異。或是描寫戰亂背景,敘說傷亂惜別之意,如曹植《送應氏》二首﹔或是宴會餞別,如潘岳《金谷集作詩》﹔或是三人餞別,如《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或是暮年之別,如沈約《別范安成》。如此,由於餞別情景之異,《文選》祖餞詩也融入宴會、景色、時節、人物、交通等多樣描寫,與漢代較為單薄重疊的餞別情景不同,魏晉南北朝的詩作場景刻畫更為豐富細膩。詩篇結構方面,六朝祖餞詩也呈現出多樣性。如孫楚《征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此詩前后兩部分送別,主體部分則為“憂亂之詩”。再如,謝瞻《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詩作以“方舟新舊知,對筵曠明牧”發端,依次敘寫“舉觴”“榜人”“發棹”等餞別行為及情境,詩篇環環相扣、意脈相連。又如,謝靈運《鄰裡相送方山》,詩作以“祗役出皇邑”點明餞別之由,又以“各勉日新志”之類勖勉之詞收尾,全詩首尾相連、前后呼應。再者,意象抒寫方面,尤其是餞別地點的敘寫,諸多詩作中提及餞別地點有河陽、方山、新亭、歧路等,這也成為六朝祖餞詩的典型送別地點及詩歌意象。諸多詩作中的自然物色意象也是豐富多彩,如孫楚之“零雨”、潘岳之“青柳”、謝瞻之“頹陽”、謝靈運之“衰林”、謝朓之“蒼梧”,皆能直書即目、情景交融。語言風格方面,六朝祖餞詩呈現出由散趨偶、由質趨華的總體傾向。曹植的詩句“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尚留有漢詩遺韻,而謝瞻“頹陽照通津,夕陰曖平陸”、謝朓“雲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此類詩句對仗工整、音律嚴謹,已經接近於五言近體詩。

   《文選》祖餞詩選篇精當、多為名篇,代表著六朝時期祖餞詩創作的典范樣式。以《文選》祖餞詩為代表的詩作,其藝術風格及創作手法的多樣性,在餞別詩史上具有重要歷史意義。首先,突出了餞別主題。蕭統之所以不將“蘇李詩”歸入祖餞詩,很大原因在於其餞別主題不夠明確。縱觀《文選》所錄八首祖餞詩,其在詩題、場景、內容主旨等方面有關祖餞主題的敘寫大多較為清晰明朗。例如,諸篇詩題中皆有“送”“別”字樣,且大多有贈別對象。諸詩中的餞別場景,雖然也融入了公宴、山水等主題,但餞別主題大多較為凸顯。特別是南朝的幾首詩作,多緊扣餞別而展開,或是主客對照,寫離別之憂﹔或是寫暮年之別,敘相思之苦,餞別主題的凸顯,也意味著祖餞詩成為南朝重要的詩歌類型,對於唐代餞別詩創作的興盛頗有影響。其次,豐富了表現手法。詩體流變的過程,其重要表現就是藝術手法的變化。從曹植質朴敦厚的《送應氏》,到沈約清便婉轉的《別范安成》,其藝術手法並非日趨繁復,而是試圖突破以往固有的祖餞詩創作模式,通變以求新。例如,對於餞別情景的描摹,諸篇作品不盡相同,或是前后呼應,或是鋪排直敘,或是化繁為簡,筆法各異、姿態萬千。再者,強化了情感內蘊。送別是人類永恆的話題,而六朝祖餞詩情感內蘊或含蓄雋永,或質朴深沉,情感表達方式不盡相同。綜觀《文選》祖餞詩,呈現出由寫境到寫意的情感表達模式。曹植《送應氏》從社會亂離背景著筆,寫離別難會之境﹔謝瞻《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描摹細膩,刻畫出三人離別的眷戀之情﹔而沈約《別范安成》並未刻畫送別之境,而是重在寫意,道出了暮年離別的悲苦之意,因此孫月峰評曰:“一味說意,清空徹骨,是孟襄陽所祖”,此種寫意筆法,對於唐代詩人如孟浩然等頗有影響。

   《文心雕龍·通變》曰:“望今制奇,參古定法”,一方面,文學作品需要學習前作,以求體正﹔另一方面,作家也需要關注時代特點,尋求新變。《文選》祖餞詩的正變之分,也體現出詩風變遷的時代特點。嚴羽《滄浪詩話》曰:“體制隨異”,漢魏六朝五言詩發展,具體到不同詩類,不同題材主題,其表現手法、情感內蘊、風格特點亦有不同。所謂“變體”,首先是時代之變,正如孫楚臨別以談玄,此是受時代思潮與創作風尚的影響,因而在六朝祖餞詩中別為一體。變體,也體現出作家創作的個性特點。許學夷《詩源辯體》曰:“非有才不足以濟變”,《文選》詩歌中很多作品,皆有作家追求個性、尋求新變的主觀追求。如左思《詠史詩》,借詠史以詠懷,情感起伏頓挫,左思一改班固質木無文的詠史詩藝術風格。又如,郭璞《游仙詩》,寄托個體情志、文多自敘。正變之分也可以隨時轉化,某類詩歌作品典范意義的確定,往往由於作家的“望今制奇”而獨抒懷抱,其變體遂成為后世典范,往往也能轉變為“正體”。文學創作的體用關系頗為復雜,沿襲與創變、變與不變,情感與審美的時代性與多樣性,也影響和牽制著文學作品的新變之路。不過,無論是正體還是變體,其創作特點、寫作模式及藝術規律會指引后世作家,去不斷追尋文學史上的“同類競作”。謝瞻《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中的一句“離會雖相親,逝川豈往復”,楊慎曰:“‘離會雖相親’,杜子美‘忽漫相逢是別筵’之句實祖之。”在文學創作的定法與制奇的游戲規則中,歷代作家尋求繼承與突破,《文選》祖餞詩的典范意義或許正在於此。

   (作者:宋展雲,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萬鵬、代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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