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華
2023年04月10日08:30 來源:光明日報
吳於廑先生(1913—1993年)是中國世界史學科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與周一良先生共同主編的新中國第一部《世界通史》(4卷本),與齊世榮先生共同主編的高校教材《世界史》(6卷本),均在史學界和社會上產生了廣泛影響。他倡導的整體世界史觀,是中國學派在世界史領域的代表性成就。
整體世界史觀的提出
吳於廑倡導的整體世界史觀一經提出,就得到國內史學界好評,被認為是“世界歷史新理論在我國的興起”“具有不朽的史學理論價值”,在國際學術界也引起了較大反響,如丹麥漢學家李來福教授曾多次在國際學術刊物上推介。
整體世界史觀的提出,是吳於廑長期思考的結果。周吳本《世界通史》出版后,他就開始思考書中存在的蘇聯世界史體系問題,1964年發表《時代與世界歷史》一文,探討各個時代不同的世界中心觀。在1978年教育部教材會議上,吳於廑提出要從全局的眼光來編纂世界歷史。他主張從關系世界全局的重大歷史運動與變化著眼,研究人類怎樣由分散、閉塞的人群逐步發展為全世界成一密切聯系整體的全部過程。20世紀80年代,他的整體世界史思想基本形成,大致可概括為:(1)世界史應當是一個整體世界的歷史,既不是中國的域外史,也不是各國各地區歷史的簡單相加﹔(2)這個整體世界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而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誠如馬克思所說,“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果”﹔(3)15、16世紀是世界走向整體發展的關鍵時期。他認為,在這個從中古向近代過渡的時期,無論東方還是西歐,都出現了政治、經濟、社會和思想諸多方面的變化,而就促使世界走向整體發展而言,以西歐發生的由農本而重商的變化最為關鍵。由此,對這兩個世紀的東西方社會經濟進行綜合比較研究,便成為吳於廑整體世界史觀的關注重點。
20世紀90年代問世的吳齊本《世界史》,將吳於廑整體世界史觀作為學術指導思想,以世界從分散到整體的發展為主要線索,把世界歷史分成三個時期:(1)古代世界,從遠古到1500年,這是歷史在世界各地區分別發展的時期,即使是相互間有一定聯系的亞歐大陸,彼此閉塞隔絕的狀態也一直未打破﹔(2)近代世界,1500—1900年,是世界歷史走向整體發展、最終結成一個整體的時期,以西歐人“發現”新大陸、開辟新航路為始,至19、20世紀之交,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最終形成,世界演變為一個整體的世界﹔(3)現代世界,1900年以來整體世界的發展和演變:20世紀前期西方列強紛爭、沖突激烈,導致西方殖民體系最終瓦解﹔20世紀后期從兩個陣營格局走向世界多極化和經濟全球化。
對歷史發展為整體世界史的宏觀闡釋
與同時代全球史家如麥克尼爾(1917—2016年)、斯塔夫裡阿諾斯(1913—2006年)等在世界史敘事中體現全球史觀不同,吳於廑長於從學理上闡釋和勾勒歷史發展為整體世界史的脈絡。1983—1993年的十年間,他發表了系列宏文《世界歷史上的游牧世界與農耕世界》《世界歷史上的農本與重商》《歷史上農耕世界對工業世界的孕育》《亞歐大陸傳統農耕世界不同國家在新興工業世界沖擊下的反應》,編纂了《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歷史卷》總詞條“世界歷史”,從全局眼光闡釋了歷史發展為整體世界史的進程。
在吳先生看來,原始人類最早活動在非洲,直立人階段后,人類遷徙分布到亞歐大陸以及美洲和大洋洲。新石器時代后,亞洲和美洲形成了若干農業中心。農業的傳播和擴散,使亞歐大陸南端形成了一個弧形的農耕世界,與之相對應則是大陸北邊的游牧地帶。自公元前2000年代中期起,至公元13、14世紀,游牧民族向農耕世界發動了三次大沖擊,政治軍事上取得了勝利,經濟文化上則融入了農耕世界。游牧民族對農耕世界的沖擊,客觀上有助於加強亞歐大陸各地的聯系,但未能打破世界各地區間的閉塞隔絕。世界分散發展局面直到15、16世紀才發生改變,吳先生認為其根源在於農本經濟內部發生的變化。西歐中世紀城市出現后,最初在經濟政治上是與封建制度相協調的。但商業和城市發展到一定水平,就會對農本經濟有侵蝕和分解作用,最后促使其發生質變。
吳於廑進一步提出,工業世界是在西歐農耕世界中孕育的。新興工業世界先是沖擊英國本土,而后沖擊法國、德國、俄國等國家。至19世紀末,整個歐洲都進入了工業世界。奧斯曼、伊朗和印度等在沖擊下也做出了一些反應,出現了改革,但沒有觸動傳統農本經濟體制,未能逃脫淪為西方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命運。
吳於廑精辟地分析了整體世界內部的矛盾和對立。19、20世紀之交,整個世界形成了資本主義世界經濟政治體系。它以工業革命和現代科技為動力,使人類歷史實現了空前的縱向與橫向發展,然而它也面臨著難以解救的矛盾。首先是資本主義制度內在矛盾即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佔有的矛盾,而且隨著資本主義勢力的國際化而國際化,形成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其次是殖民地半殖民地與西方宗主國之間的矛盾,由這一矛盾發展而來的民族解放運動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相結合,沖擊著資本主義的世界秩序。而資本主義各大國之間的矛盾和爭奪,直接引發了兩次世界大戰,最終削弱了各殖民大國的統治勢力,動搖其歷史支配地位。蘇聯、東歐和東亞人民民主國家的出現,尤其是中國革命的勝利,形成了與西方相對立的社會主義工業世界,從而改變著世界格局。社會主義雖然面臨著許多困難,但能吸收人類歷史經驗並創造性地用於自身發展,從而趕超資本主義世界的工業化水平,改變兩個世界的力量對比。資本主義工業世界的削弱、收縮以至蛻變,社會主義工業世界的成長以至最后遍及全世界,雖然道路漫長、曲折艱難,但卻是人類歷史發展的總趨向。黃河九曲,終歸大海。
整體世界史觀的理論基點和內含邏輯
吳於廑整體世界史觀的理論基點,是認為世界歷史包括縱向發展和橫向發展:縱向發展是基礎,決定著橫向發展的廣度和深度﹔橫向發展反過來又促進著縱向發展、推動社會進步。縱向發展是人類社會不斷從低級向高級發展的過程,表現為人類社會的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生產關系和社會形態不斷更迭提升,如唯物史觀強調的五種社會生產方式。理解縱向發展的關鍵是“發展”。《世界歷史上的農本與重商》《歷史上農耕世界對工業世界的孕育》,即是揭示這種有重要意義的“發展”和進步。橫向發展則“是指歷史由各地區間的相互閉塞到逐步開放,由彼此分散到逐步聯系密切,終於發展成為整體的世界歷史這一客觀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在縱向發展基礎上不同地區、民族間互相交往、滲透、矛盾、沖突的增長,以及由此引起的對閉塞狀態的突破。
橫向發展必須以縱向發展為前提,隻有基於經濟和技術的縱向進步,橫向發展才會變得有意義。一方面,低水平階段人類對生產地圖的擴大是動力不足的,如農本經濟是自給自足,是狹隘的地方性,交換和交往並非生存的必要條件,所以即使相鄰文明間的交往,也是既不頻繁也不普遍,並且多停留在產品交換,很少有生產過程的連通。至於相距遙遠的雙方,如封建時代的西歐與中國,交換、交流和聯系在空間上只是間接的,在時間上也是間歇的。文化和技術的傳播過程更長,如中國的造紙術在8世紀中葉就被阿拉伯人所接觸,傳到意大利卻在五個世紀之后。資本主義這種發達的交換經濟、謀利經濟,本質上對交換、市場、利潤的企求永無止境,所以才會極力擴大活動范圍,最終指向全世界。另一方面,橫向行動也並非都是橫向“發展”,如低經濟水平的游牧民族,盡管多次展開沖擊農耕世界這種橫向活動,結果既未能提升農耕世界的縱向水平,也沒有打破世界閉塞隔絕狀態,這就是《世界歷史上的游牧世界與農耕世界》得出的結論。隻有高水平經濟的橫向沖擊,才會激起低水平地區向高階社會邁進的經濟社會變革,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橫向發展。至於變革成功與否,主要在於變革者能否悟出真諦,在於促動社會變革的內在因素如何,這就是讀《亞歐大陸傳統農耕世界不同國家在新興工業世界沖擊下的反應》之后的感受。
盡管吳先生未做明確論述,但仍能從其諸多行文中感受到整體世界史觀富含的內在邏輯。有三點特別值得注意。其一,“整體世界”涵義非常明確,即人類各階段社群的活動范圍和認知范圍整體化﹔它是開放的,即每代人都有自己所認知的“世界”。如吳先生認為,希羅多德時代希臘人的“世界”基本上是地中海東部的希臘和波斯﹔司馬遷時代中國人則更明確地將自己所知道的世界謂之“天下”。這個“世界”是逐步擴大的,發展至今天,這個世界甚至已超出“全球”范圍,到達了外太空。其二,各個階段的“世界”都呈整體化趨向,歷史是“在愈來愈大的程度上”逐步成為全世界歷史的。這是個動態過程,即從一個村庄、一個城市的整體化,到一個國家、一個區域的整體化,再到亞歐大陸整體化,直至全世界整體化。各個局部的整體化客觀上也是在為最后全世界整體化准備著條件。因此,全球化實際上是人類活動范圍“整體化”在1492年以來的階段性體現。即使1492年后世界走向整體化,其強度也明顯呈遞進態勢。哥倫布航海開始了全球性聯系,世界最終通過海路而連結。緊接著,西歐通過擴張、殖民、貿易等手段,分割新“發現”的各個地方。世界市場形成和攫取殖民地資源,促使西歐加快內部經濟社會變革,工業革命又使西方具有經濟軍事優勢,沖擊著古老東方,瓜分了非洲大陸,終使世界在19、20世紀之交結成以西方為核心的整體。其三,整體內部是不平衡的、呈現差異的,有中心和邊緣之別﹔整體各部分間的聯系,也有疏密和強度差異。整體化呈現出多種格局和多類模式,既有從中心到邊緣到外圍的整體化模式,如以古代中國為核心的東亞世界“夏”和“夷”,以羅馬為核心的古代后期地中海世界及周邊﹔也有勢均力敵、相互激蕩的若干平衡力量共組而成的鬆散型區域整體,如上古諸文明體並立的西亞北非,古希臘與波斯對峙的東地中海區域。即使20世紀的整體化世界,內部格局也不斷演變:上半葉世界基本上由若干勢力范圍組成,各個西方列強帶上所控制的殖民地各居其一,這些勢力范圍之間有很多聯系,但更多的是沖突,乃至發生兩次世界大戰。下半葉先是世界被割裂為平行的兩個陣營﹔冷戰結束后,世界進入深度整體化,尤其是經濟上形成了全球產業鏈。中國等新興經濟體逐漸成為經濟全球化的中堅力量,逐漸失去主導地位的西方反倒有脫鉤、斷鏈、逆全球化之動向。
重溫吳於廑整體世界史觀,在致力於構建中國世界史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今天,尤其具有重要意義。我們緬懷吳於廑先生,當為整體世界史觀守正創新,以創設我國世界史學科更美好的發展前景。
(作者:劉景華,系天津師范大學歐洲文明研究院教授)

微信“掃一掃”添加“學習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