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騰
2023年04月03日08:25 來源:光明日報
從11世紀開始,西方社會經濟逐漸復蘇,出於各種目的的旅行開始變得普遍起來。彼時大多數人都未曾有過長途旅行的經歷,許多人終其一生去過最遠的地方不外乎毗鄰的城鎮。除了朝聖和政治軍事活動之外,求學是中世紀歐洲人進行長途旅行的重要原因。這一時期地中海世界成為歐洲文明、拜佔庭文明以及伊斯蘭世界等多種文明共同生存、互相影響的地區。在“12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古代希臘和伊斯蘭世界的哲學與自然科學知識的傳入佔據著重要地位。對西歐而言,伊比利亞地區是新知識的重要輸入地,許多歐洲學者都曾跋山涉水來此求取學問,其中最著名的有法國學者奧利亞克的熱爾貝和英國學者巴斯的阿德拉德。
奧利亞克的熱爾貝(約945—1003年)幼年就進入隱修院學習語法、算術和音樂,20歲時跟隨巴塞羅那伯爵博雷爾二世前往加泰羅尼亞學習數學和天文學。這裡靠近安達盧斯的知識中心科爾多瓦,熱爾貝所在的裡波爾隱修院中更收藏有數千冊圖書,隱修院的僧侶們孜孜不倦地翻譯、謄抄著來自伊斯蘭世界的科學著作。正是在這裡,熱爾貝第一次接觸阿拉伯數字和各種幾何、代數、天文學的新知識,開始對阿拉伯人的學問著迷。969年,學有所成的熱爾貝跟隨博雷爾二世伯爵前往羅馬朝聖,在那裡受到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奧托一世和教宗約翰十三世的歡迎,皇帝還聘請熱爾貝擔任其幼子的家庭教師。此后,熱爾貝重返法蘭西,在蘭斯主教座堂學校開課授徒。
擔任教師期間,熱爾貝不僅培養出大批學生,更催生了法國北部新興的知識活動思潮。他最早將印度-阿拉伯數字引入歐洲,算盤也是在其推動下才在歐洲獲得廣泛運用。他對天文學有著精湛的研究,在課堂中使用渾天儀講解,利用算盤和印度-阿拉伯數字快速計算,展現各個行星的運行及其相對距離。他所呈現的這些前所未聞的新知識受到其他學者的質疑,馬格德堡主教座堂學校的奧特裡克甚至專門上書奧托二世,控訴熱爾貝傳授“異端而危險的知識”,直到皇帝親自干預,對熱爾貝的爭議才逐漸平息。997年,熱爾貝離開蘭斯,前往奧托三世在亞琛的宮廷,在那裡擔任教師,並隨皇帝前往馬格德堡和意大利。
999年,剛剛被委任為拉文納大主教不到一年的熱爾貝在奧托三世的支持下成為教宗,也是歷史上第一位出生於法蘭西的教宗,史稱西爾維斯特二世。雖然擔任教宗的時間不長,熱爾貝卻在中世紀的史籍中充滿了神秘色彩。12世紀的文獻說他在穆斯林的城市中學習過佔星術等巫術,甚至還偷走了一部阿拉伯哲學家的咒語書。那位阿拉伯哲學家曾利用天星觀測,查找熱爾貝逃跑的位置,但熱爾貝躲在一座橋上未被發現。還有傳聞說西爾維斯特二世本是一個隱藏在教會內的巫師,他有一個通曉一切知識的青銅人頭,所有知識都是那個人傳授的。這些說法荒誕不經,卻從一個側面展現了熱爾貝所傳播的知識給當時西歐人帶來的巨大震撼。在此之后,拉丁西方的社會經濟發生了重大變化,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目睹了地中海世界其他文明圈在自然科學知識上的先進性。從這個角度來說,西爾維斯特二世成為綿延數百年的中世紀文化復興的開拓者。
一個世紀之后,英國自然哲學家巴斯的阿德拉德(約1080—1152年)也曾渡海去學習“阿拉伯人的學問”。作為當時英格蘭首屈一指的自然神學家,阿德拉德翻譯了大量希臘古典文化和阿拉伯文化典籍,也寫出了大量原創性作品,在英國中世紀文化發展的長河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阿德拉德出生於巴斯地區的一個雇農家庭,年少時便展現出過人的聰慧。1095年前后,在當地主教支持下,他越海前往法國學習。11—12世紀,法國是整個拉丁西方毋庸置疑的文化中心。相對而言,英國在文化上處於劣勢,英國學者基本上都要到歐洲大陸去求學。在法國期間,阿德拉德對天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1109年,阿德拉德離開了拉昂的主教座堂學校,向南游學。他的第一站是那不勒斯南部的薩萊諾,那裡是當時著名的醫學研究中心。之后,他又前往西西裡島,並在那裡系統學習阿拉伯文。約1116年前后,阿德拉德活躍於意大利南部和西西裡地區。
阿德拉德還曾游歷今希臘、小亞細亞、北非甚至安條克和巴勒斯坦等地區,由於文獻缺乏,我們對他這一段傳奇經歷所知不多。在他后來翻譯的作品中,許多阿拉伯作品的原文都出自西班牙的安達盧斯地區,因此有學者認為他也曾游歷過西班牙,甚至在那裡學習了阿拉伯語。但綜合多方材料來看,他應該是在回到西歐腹地途中曾停留於西班牙,之后翻越比利牛斯山進入法蘭西,最終渡海返回英國。可以推想,這大約十年的游歷生活正是阿德拉德結識希臘、阿拉伯學者,並習得先進知識的源頭。1126年,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阿德拉德回到故鄉,要將平生所學的天文學和幾何學等傳授給同胞們。現存最古老的歐幾裡得《幾何原本》的拉丁語譯本就是阿德拉德從阿拉伯文翻譯的,這個版本后來被諾瓦拉的坎帕努斯於1482年首次在威尼斯出版,並在其后兩個多世紀中成為西歐數學教育的主要教科書。
在阿德拉德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三種不同學術傳統的匯聚:法國的經院學術訓練、意大利南部的古典文化教育以及阿拉伯文化的熏陶。阿德拉德豐富的旅行經歷對他的思想認識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在《論自然問題》中,阿德拉德指出阿拉伯學問更注重理性,而法蘭西學術更注重權威。他的著述相對忽視神學,更重視具體、明確、以理性思考為基礎的自然科學知識。他曾說,如果不把理性作為高於一切的仲裁者,那麼所有探索都將歸於虛無。阿德拉德的思想后來被羅伯特·格羅斯泰斯特和羅杰爾·培根所繼承,使中世紀英格蘭的思想史譜系具有鮮明的自然科學特色。
在基督教世界內部,許多著名的教士學者也都曾有過非常豐富的旅行經歷。作為“12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人物,彼得·阿伯拉爾少年時期便四處周游,與人辯論,聽說哪裡有人在討論他所鐘愛的學問,他就前去參與。在許多人看來,豐富的游學經歷就意味著豐富的學識。列日隱修士道依茨的魯伯特曾經哀嘆,隻因為他未曾在自己的修道院之外接受教育,沒有到那些著名的主教座堂游學,便受到了許多教士學者的輕蔑。在那個時候,幾乎所有追求學問的人都會前往巴黎——12至13世紀整個歐洲的學術文化中心。巴黎大學逐漸發展起來之后,各種教學模式也日益成熟和系統化,所吸引的學生不僅來自法國北部,更有從日耳曼、意大利和英格蘭遠道而來的求學之人,體現出濃厚的國際化色彩。
綜合來看,從公元1000年開始,拉丁西方重新融入到了文明交匯的世界圖景當中。特別是十字軍東征以來,西歐人的視野獲得了極大的擴展,也進一步激發了他們遠行的野心。朝聖的民眾、渴望建功立業並獲取土地的騎士、為求取知識和榮耀的學者和各個修會的會士們,走出了他們熟悉的生活圈,為了各種各樣的目的開始去往遠方旅行。美國學者盧格霍德在《歐洲霸權之前:1250—1350年的世界體系》中描繪了八個文明圈所構成的中世紀歐亞大陸和北非的交往,認為不同文明圈之間的旅行最終形成了13世紀的世界體系。在一個絕大多數人活動范圍都很有限的時代,能夠廣泛旅行本身就是增加知識的一個重要途徑。這些不遠萬裡求學的旅行者們,促進了文明間的相互學習、相互借鑒,最終共同推動了人類文明的持續發展。
(作者:李騰,系上海師范大學世界史系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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