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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呼喚符號美學的繁榮發展

趙毅衡

2022年06月29日08:28    來源:光明日報

“美學”溯源

“美學”作為學科名稱最早是在十八世紀提出的,原詞“Aesthetics”指向三個研究對象“感性的研究”“美的研究”“藝術的研究”。在十八至十九世紀上半期古典美學階段看來,藝術的目的就是表現理想的美,藝術即美。在古典美學的代表作——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美”幾乎是“藝術”的同義詞,而且都來自“感性”與理性的結合,因此這三個概念並不沖突。

黑格爾的重要著作《美學》卻認為,這個學科應當集中於“藝術哲學”,而非主要討論“美”。黑格爾之后,十九世紀下半期起,“藝術學”比較清楚地分離出來。現代以來,對美學和藝術學的區分起了重要推動作用的是藝術實踐:越來越多的藝術作品並不誘發“美感”,也不給接受者以“美的愉悅”。近半個世紀影響最大的“analytical aesthetics”(中譯一般作“分析美學”)隻談藝術哲學。

漢語的“美學”概念,是十九世紀末從當時的日文翻譯過來的。“美學”一詞的意義被固定為專門研究“美”或“審美”的學說。有時候,中國學者關於美學的討論會被這個學科名稱帶偏。但隻要大家都明白“美學”這個學科主要對象是藝術,也不妨繼續沿用。這門學科在中國繁榮發展已有一個世紀,出現了一些知名學者,產生了一系列重要學術思想。繼20世紀50年代“美學大討論”和80年代“美學熱”之后,21世紀以來關於美學本質的討論,被稱為中國美學的“第三次高潮”。與先前的美學討論不同,當前的這場美學討論,實際上是被當今文化的劇烈變化倒逼出來的,對於深刻理解中國社會的變化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符號”與“美學”的邂逅

美學是藝術理論的跨學科討論,幾乎等於“藝術哲學”。哲學有很多學派,也有很多傳統,在討論藝術時各有不同的觀點。因此有“現象學美學”“存在論美學”“分析美學”等,也有“中國傳統美學”。“符號美學”就是用符號學的觀點和方法來進行藝術的哲學思考。

符號學是專門研究意義的學問。符號學並不是“舶來品”或“西學”,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符號學大國,隻不過到一百年前才由趙元任把這學科命名(而不是翻譯西文)為“符號學”。《周易》是全世界第一個試圖解釋世界任何變化的一套符號體系﹔先秦諸子都研究社會中的意義活動,只是名家和墨家用力更深﹔漢代的陰陽五行哲學滲透到生活的各方面﹔南北朝與隋唐佛教開始繁榮,佛理(尤其是因明學、唯識學、禪學)中符號思想非常豐富,直接影響了宋明理學、心學及清代學術。這些富厚的意義理論遺產,使得今日符號學在中國頗為興盛。

為什麼我們要特別討論符號美學呢?因為符號學的目標與當代藝術學要解決的問題非常契合。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任何意義都必須由可感知的符號來承載、傳播、解釋,符號學就是研究意義的構造、傳送、解釋的學問。用符號學研究藝術,就是追問藝術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式究竟有什麼意義,藝術處理意義有什麼共同規律。

給予藝術的意義最重要地位的或許是黑格爾。他的《美學》第二卷,開場標題就是“(藝術)象征作為符號”,所謂“象征性”就是特殊的符號品質。這也是當今藝術發展提出的最迫切問題:藝術有什麼意義?隨著中國經濟越來越繁榮,文化生活越來越豐富,藝術在兩個似乎相反的方向上突飛猛進地發展。藝術家的創新越來越引人注目,大量新的藝術樣式出現。這種“創新狂熱”引發實驗藝術的陣陣潮流,各種新的藝術樣式的更新速度,經常突破已有的藝術藩籬。藝術實踐不斷突破自身,給藝術研究帶來巨大挑戰。近年有學者提出藝術研究的“后符號學”甚至“反符號學”,目的是處理藝術文本中大量混亂、非理性、不可說的部分。事實上,這兩種提法只是擴展了符號學藝術研究的范圍,使之適應后現代文化的實踐。它們是符號學研究對后現代文化劇變的適應,它們沒有擺脫符號美學,只是擴展了它的視野。

當代文化迫切需要新的美學的另一個原因,是藝術在當代社會潮水般溢出,無孔不入地滲入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日用商品別出心裁的包裝與廣告上、在私人與公共設施爭奇斗艷的裝修上、在建筑的多姿多彩上、在城市公共空間的設計上、在節慶與其他儀式眼花繚亂的裝飾上、在越來越多的旅游勝地的策劃與推廣上……藝術化的商業活動(不僅是商品)幾乎無處不在。這些生活中的日常之物,以盈利為目的的產業,為什麼需要藝術呢?因為當今的經濟活動,很少有不依靠“藝術”增光添彩,吸引消費者目光,增加消費意願的,很少有活動不以“藝術”作為競爭的砝碼。“藝術”增加商品自身價值,增添生活意義,但無法否認利潤是首要的考慮,這點無法回避,也不需要遮掩。這也給當代藝術研究提出了新的課題,其重要性不亞於上文討論的“純藝術”。

出現這個局面,是文化問題、社會問題,還是經濟問題?或許都是。那麼它還是一個符號美學問題嗎?答案為更應當是。因為符號學本來就是注視社會文化的,隻有用符號美學的意義發生與闡釋理論,才能仔細分析藝術意義滲入社會的具體途徑。

當代文化中的藝術實踐

當代藝術的兩個方面,可以分為“藝術產業”與“產業藝術”,前者指藝術的產業式活動,后者指商品經濟活動卷入藝術之中。它們討論的內容有可能重疊,但角度正好相反。在純藝術與純商業文本這兩極之間,當代的“藝術產業”與“產業藝術”出現一系列的層次。

首先是藝術的商業運作。各種藝術體裁,如文學、美術、音樂、舞蹈、戲劇、影視等,它們本身是超脫於社會庸常生活之上的,是非功利性的。但是任何藝術都需要靠傳播才能夠惠及觀眾,沒有出版、展覽、演出、拍賣、收藏、廣播等現當代傳播產業,藝術無法接觸大眾,就會被(哪怕暫時地)束之高閣。尤其是在數字傳媒時代,通過電影、電視、網絡、廣播,以及數字媒介新方式(VR,AR等),能讓各種藝術產品與大眾深入接觸。近一百年前本雅明曾經感嘆“(印刷)復制時代”讓藝術原作失去了光環。而在今日,沖擊當今文化的復制巨浪無遠弗屆,讓人們的生活處於與藝術的“超接觸”狀態之中,“原作光環”很難存在。

其次是作為藝術變體的“生命藝術化”。如裝扮、化妝、整容﹔生命各階段所需要的玩具、電子游戲、網上“粉圈”、廣場舞﹔面向兒童、老人以及成人業余愛好者的各種藝術類“訓練班”“體驗館”“私人教學”等。這些個人愛好式藝術活動,曾經是一部分人的特有活動,現在幾乎個個參與、人人有份,在當今社會中構成體量巨大的藝術實踐,成為廣大群眾社會化生命體驗的一部分,並且深深融入經濟與就業之中。

再次是公共空間與時間的藝術重建。公共空間的美化,如室內裝修、街道與廣場美化﹔節慶設計的大規模美化,如各大中城市的周末光彩工程、節日活動﹔旅游設計的藝術化,如“某電影拍攝地”等。公共空間的藝術化是當今社會文化生活的一部分,與經濟生活有重大關聯。

最后是商品的藝術化。它與社會經濟直接挂鉤,包括很多環節上的藝術追求。如商品策劃時的品牌命名、設計中的藝術式樣設計、裝幀與包裝藝術化、廣告業務、品牌經營等。藝術化不僅使當代社會外貌上顯得“美觀”,而且使消費經濟得以“增強幸福感”。

藝術產業與符號美學的社會性

以上四種藝術實踐,分野不一定,可能也不必分得很清楚,其共同規律是:各類當代藝術,必須在與經濟的關系問題上處理妥當,才能健康地延續下去。因此,核心美學問題是藝術與商品的本質差異與融通方式。伴隨著社會經濟的市場化進程,這四類藝術產業或產業藝術都在蓬勃發展,不僅在國民經濟中佔比越來越高,而且越來越成為大眾文化生活的重要部分。

現代文化理論,尤其是當代歐洲的“左翼”論者,一直在批判“文化工業”。這個理論譜系值得借鑒,但不宜直接套用。英文都是Industry,譯為“工業”還是“產業”,意味不同:“工業”偏向機械化生產﹔稱之為“藝術產業”即“藝術卷入社會經濟活動”可能比較合適。

這些問題還是美學問題嗎?是的,它們是符號美學必須處理的新問題,也是重要的社會文化問題:產品和服務都需要藝術來支持品牌增值,藝術由此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也是重要的社會問題:人民對藝術的數量和質量有剛性需要,例如生態環境的美化。它們更是重要的教育問題:中小學大量增設藝術類課程,大學藝術專業急劇擴招,藝術理論教學研究嚴重滯后。它們還是重要的科技問題:科技與藝術的結合日益緊密,能否處理藝術創造(例如作畫寫詩)成為數字媒介技術面臨的重大挑戰。

這些問題已經超出傳統美學所能回應的范圍。傳統美學傾向精英主義,經常對當代大眾文化的“美學墮落”痛心疾首,對上面描述的四種社會現象,貶義地稱之為“泛藝術化”(又譯“泛審美化”)。此種態度擋不住潮流,時代需要一種能對此種局面作出積極回應的全新美學。如此的社會性美學問題,或許運用適宜文化分析的符號美學才能解決。

大半個世紀前,德國學者阿多爾諾已經敏感地看到現代社會中藝術本質的翻倒。經典美學的奠基者康德用“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命題連接藝術中的感性與理性。阿多爾諾諷刺現代藝術卷入經濟、考慮盈利是“有目的的無目的性”,意思是以藝術的“無目的性”為幌子賺錢。當今興盛的藝術產業,對這個命題來了個再顛倒,阿多爾諾的諷刺變成了恰當描述,立足當今藝術實踐的符號美學,正可以從“有目的的無目的性”命題中產生,藝術產業一方面保持了藝術的超功利性,另一方面用藝術促進產業活動。實踐証明,隻有在藝術產業中才能保持藝術的活力。

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認為藝術必然從非生產性變成生產性的。“作家所以是生產勞動者,並不是因為他生產出觀念,而是因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書商營利,也就是說,隻有在他作為某一資本家的雇佣勞動者的時候,他才是生產的。例如,一個演員,哪怕是丑角,隻要他被資本家(劇院老板)雇佣,他償還給資本家的勞動,多於他以工資形式從資本家那裡取得的勞動,那麼,他就是生產勞動者。”

藝術在根源上保持了一定的“天性”,即與社會經濟活動的效率原則相對立的“非生產性”,但作為社會性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藝術不可能脫離受經濟基礎控制的社會關系。藝術家也是“生產勞動者”,他們的勞動或產品,也進入生產剩余價值的商品交換。哪怕藝術的發生並不是生產性的,藝術進入社會流通以后,也會成為一種產業活動,這就是符號美學研究的出發點。

(作者:趙毅衡,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藝術提出的重要美學問題研究”首席專家、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教授)

(責編:代曉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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