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銀傳 楊興圓
2022年05月01日16:35
對資本及其邏輯的批判是馬克思思想體系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從總體上和根本上來看,馬克思學說的總問題和核心就是對資本統治及其與勞動關系的邏輯的批判性反思與對理想社會的建構。發掘馬克思資本批判理論也構成馬克思學說研究的一項基礎議題。人們通常視唯物史觀揭示的社會基本矛盾及其運演為馬克思資本批判的主要依據,由此確認這種批判的科學性。但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首先是革命家,以變革世界而非僅解釋世界為宗旨,進而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最終實現以無產階級解放為核心的人類解放,這是貫穿他畢生理論求索和革命實踐的紅線。可見,馬克思資本批判理論又潛含一種價值訴求,具體體現為以勞動和勞動者為本而反對以物為本,由此探尋對資本邏輯的超越路徑。
以勞動為本澄清資本積極效應
所謂資本邏輯,是指資本運動變化所依循的內在規律及其必然趨勢,它貫穿於資本運演全過程,以一系列中間環節體現自身。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無休止地、最大限度地實現價值增殖就是資本的邏輯。對資本邏輯的探討,一定意義上就是對資本及其所主導的一切現象和事物的剖析,也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運行機制和內在發展規律的深度揭示。
對於資本邏輯及其展開,馬克思拒絕做形而上學的簡單評判。相反,通過批判舊世界發現新世界,全面把握事物本質各層面以科學預測其歷史命運,是他一貫堅持的方法,所以馬克思資本批判理論事實上內含對資本積極效應的揭示和肯定。正是在這方面的評述中,體現出馬克思以勞動為尺度審視社會歷史進程、探索人類解放路徑的理論視野,這即可視為勞動人本思想的核心內涵,而其根本又源於歷史唯物主義從勞動發展史中尋索解開歷史之謎鎖鑰的方法論。據此我們就能明確,馬克思之所以重視對資本主義歷史地位的考察,關鍵在於資本對勞動具有極大的推動作用,進而促進了人的自我完善,為人的解放創設了必要前提。
依照唯物史觀對物質生產活動或勞動在社會生活中核心地位的揭示,馬克思首先肯定了資本的歷史意義,即不斷推動生產技術的革新,塑造了以雇佣勞動和生產資料結合為根本特征的全新生產方式,把人類生產能力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歷史高度。前資本主義時期,以使用價值為目標的自給自足式小生產是物質生產的主導形式。人對使用價值需求的有限性,決定了這種生產方式下生產力隻能長期在低水平處徘徊。隨著資本主義時代的來臨,資本開始主導生產全過程,以價值增殖為目標的商品生產取代了封閉自足的小生產。作為標示體力和腦力耗費的價值,則以物化為有形商品的方式表征自身。這意味著要獲取盡可能多的價值,就要盡可能擴大商品生產規模,提高勞動效率。而以地理大發現為前提的世界歷史的展開,為商品貿易提供了異常廣闊的世界市場。生產和需求的互動就此催生了旨在提升生產力的生產方式變革,一段由資本主導的宏大的勞動進化史由此開啟:自然資源源源不斷地進入人的實踐領域並轉化為豐富的勞動資料,科學技術與生產的加速融合使全新的勞動工具得以誕生,甚至勞動者本身也隨著科技進步而收獲了新的生產經驗與勞動技能。從延續千年的家庭手工業,到工場手工業,再到機器大工業,生產方式不斷經歷著足以載入史冊的重大變革,勞動與資本的結合使人類勞動能力獲得足以震撼人類自身的飛躍。馬克思由此做出了那個廣為引証的著名論斷“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
資本擴張還催生了世界市場,開啟了民族地域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使人們建立了全球性的社會聯系,徹底告別了狹小區域內閉關自守的生存樣態。馬克思指出,世界歷史正是發軔於資產階級在世界范圍內推銷產品和攫取原料的經濟行為。理性主義和逐利心理鼓舞著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產階級,向其所能觸及的一切空間伸展貿易的觸角。他們奔走於世界各地,到處落戶開發,建立聯系。資產階級憑借先進生產技術和廉價商品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生產消費彼此交融,動搖了古老民族的工業基礎,將它們卷入世界市場的洪流。生產要素在世界范圍內流動,現代工業的原料來源也躍出一國,消費同樣以世界性為特征,區域間的全面交往使任何自給自足的企圖愈益喪失可能。世界化的生產與普遍社會交往不僅存在於物質層面,作為世界歷史條件下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它同樣貫穿在精神領域。前資本主義時代,地理阻隔幾乎是文化交流無法逾越的鴻溝,有限的區域交流遠不足以形成全面的文化融合。這一局面只是依托於世界市場中的社會交往才被徹底打破。所以馬克思說,在世界歷史時代,民族的片面性將逐漸瓦解,各民族的精神產品將作為人類共有的財富而存在,並最終匯聚成一種新的“世界文學”。可見,區域史轉向世界史,將極大推進民族文化之間的全面交流,使地方性的文化愈益帶有普遍的世界意義,這一過程反過來又構成世界歷史存在之必要條件。
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建立,宣告的不僅是自然經濟體系走向盡頭,更表明封建時代盤踞在人頭腦中的種種精神枷鎖被打碎。在馬克思看來,變動不居正是資產階級的生存方式,以不斷變革生產工具為起點,進而賦予包括生產關系在內的全部社會關系以新的形式,是資產階級必然依循的發展路徑。依照唯物史觀,生產關系總會通過局部調整或徹底變革以適應新的生產力發展要求。封建時代末期,生產力受資本推動進入新階段,封建所有制關系進而全部生產關系由生產力發展的形式轉為桎梏。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封建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的直接結果就是資產階級革命的爆發,這種革命的實質,就是要徹底變革生產關系從而全部社會關系,建立以資產階級作為統治階級、以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為根本資源配置方式的資本主義制度,從而為資本全面發展掃除障礙。
而要實現這一徹底的社會變革,又必然需要在精神領域同時展開一場相同性質的革新,達成人的精神世界的重塑。從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歷史作用的論述中可以看到,根源於土地佔有狀況而形成的等級關系被推翻,各類宗法觀念和人身依附觀念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以物質利益關系和金錢為紐帶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以物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人的獨立主體意識,以及相應的資產階級自由、平等、民主、個性等新觀念。同時瓦解的還有宗教蒙昧的精神枷鎖。在歐洲歷史上,傳統的宗教神學長期充當封建制度的精神支柱,制度化的天主教會本身作為最頑固的封建領主,直接對社會生活幾乎所有方面做出隻能為宗教權威認可的硬性規制,這在阻礙科技進步的同時,也極大束縛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展開。由此,一批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沿襲文藝復興高揚人性的思路,進一步批判宗教神學的蒙昧主義,解構宗教的神聖化,沖破教會的精神控制,在理性至上的口號下,全面開啟了精神的祛魅和啟蒙進程。而所謂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於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人隻有自覺到並努力擺脫這一不成熟狀態,才能真正地全面探索自然並積極地改造世界,在實踐中不斷尋求和創建現世的幸福,而這正是資本成長必不可少的精神要素。
總之,資產階級按其意願革新封建體系全部要素的過程中,客觀上確立了現代社會的若干原則,形塑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面貌。從一定意義上來說,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成和發展與現代化的展開具有高度關聯性,因而馬克思對現代資產階級的形成及其內在邏輯的論述,也是對現代化普遍本質的揭示。可以說,資本主義社會體現了現代社會的一些基本規則或特征。物質層面,現代化主要體現為以工業化為載體、以科技進步為支撐的人類勞動能力的躍升,以及勞動成果即物質財富或經濟的持續增長。制度層面,現代化又主要呈現為現代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建立。觀念層面,現代化則體現為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等現代意識的確立。這些規則或特征形成於資本主義主導的人類現代化進程之中,並首先作為資本主義現代性的一般特征而存在。它們既是現代化的必然產物,又是現代化得以延續的基本前提。更重要的是,它們從根本上構成了人的發展的必要條件,為人的最終解放奠定了基石。所以馬克思指出,共產主義不是一般的廢除資產階級的私有制,而是在繼承資本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的基礎上重建個人所有制。綜上所述,馬克思基於能否推進勞動,進而是否有助於人的發展來評判資本,進而澄清了資本的積極效應,這呈現的就是以勞動為尺度審視歷史的致思邏輯。
以勞動和勞動者為本批判資本邏輯
從資本關系對生產力的助推作用出發揭示資本全部歷史意義,只是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的一個環節﹔揭露和批判資本對勞動的宰制,以及由此引發的人與自然的深度對立,在馬克思看來更具實質意義。這一批判同樣圍繞勞動這個實踐最基本層面展開,體現了馬克思以勞動為標准審視歷史、判斷人類發展的理路,它是勞動人本思想核心要義的再現。盡管此處側重於從否定方面對資本展開剖析,但仍可視為勞動人本思想的必然延續。而尤為需要注意的是,也正是在此批判環節,馬克思又明確表達了以勞動者為本、反對以物和資本為本的見解,從而為勞動人本思想注入了鮮明的價值訴求。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隻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這表明,資本唯一的本能就是無止境地使自身增殖,讓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附加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上,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正是資本增殖的真正來源。資本對剩余價值的攫取並實現自我增殖,又是以勞動力成為商品為前提的。勞動力淪為商品,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結果,更與資本經由原始積累而誕生的過程高度一致。失去生產資料的勞動者要獲得必需的生活資料,必須將勞動力讓渡給生產資料的所有者即資本家,並在實際的勞動過程中生產出勞動力的價值。勞動者的勞動過程處於人格化的資本即資本家的監督之下,勞動結果即包含著剩余價值的勞動產品為資本家全部佔有,並經流通過程轉化為貨幣,即實現剩余價值的資本化以完成資本積累。增殖了的貨幣或資本會返回流通領域購入更多的勞動力從而啟動再生產的環節。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生產不僅具有人類學的一般意義,包括人類生產的共有特征﹔更關鍵的在於,這種生產是資本邏輯主導下的特殊生產,全部生產的主軸和目標是資本增殖。作為生產結果的,不僅是以物的形態存在的勞動產品,還有勞動者對資本家的從屬關系。這表明,資本主義生產既是物質產品的生產與再生產,也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它為勞動者鋪就了一條通往奴役之路,因為“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
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不僅勞動力淪為資本增殖的要素,勞動者從屬於資本家,勞動的全部要素也發生了相對於勞動者而言的異化。首先是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的對立。工人生產的勞動產品規模同他所能獲得消費品數量成反比,他本身的價值與他創造的價值亦呈反比。因為勞動者始終被限定在了作為資本增殖元素的物的地位上,資本的增殖以勞動者的勞動力的消耗為基礎,資本之所得即為勞動力之所失,二者間是零和博弈的對立關系。
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異化,無外是勞動過程與勞動者異化的直接結果。以資本增殖為最高目標的設定,意味著勞動一開始就被打上強制的烙印。在實際生產過程中,勞動者更須絕對服從資本主導的高度結構化的生產體系,在體系的某處固定自身,化為分工環節的一個定點。分工是生產進步的結果和生產進一步發展的條件,但客觀上也阻礙了勞動者在勞動中實現全面發展的可能。總之,在資本統治下,勞動作為外部強制活動,隱去了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確証的真正的屬人性,而至多隻能呈現作為謀生手段的意義。相反,在滿足自然欲求的動物式活動中,勞動者卻能夠感受到自由自覺。馬克思以諷刺的口吻直斥這種顛倒是“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如果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異化,反映的是勞動者與物的關系即“物的異化”,那麼,勞動過程與勞動者異化,反映的就是勞動者與自己活動的關系即“自我異化”,工人自身的體力和智力也即生命,倒置為不再歸屬於他,並與他相對立的存在,勞動不再與人同一而是日漸異化與疏離。至此不難發現,馬克思的上述批判,其邏輯起點正是勞動受資本統治而出現的非人化蛻變,其價值指向是勞動者的根本利益,一種以勞動和勞動者為本的勞動人本視野呼之欲出。
實際上,馬克思並不限於將資本主義物質生產置於勞動人本思想下加以檢視,其批判鋒芒還直指資本向人的精神勞動的滲透。通過批判政治解放的片面性,馬克思揭露了資產階級所謂自由平等范疇的階級屬性及其對資本剝削勞動的遮蔽。
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馬克思明確區分了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指出所謂政治解放實質是資產階級解放,它至多隻構成人類解放的一個必要條件。政治解放主要滿足的是資產階級的利益訴求,其結果之一就是訴諸國家權力確認了資本統治勞動的合法性。政治解放在精神領域用平等、自由等新觀念破除了封建等級思想的禁錮,客觀上推動了歷史進步。但政治解放沒有也不可能消滅私有財產以及由其決定的利己主義觀念,反而把自由尋求個人私利上升為社會成員的共同價值,並以制度的形式加以認可,這實際上就為資本追逐勞動力商品,佔有剩余勞動獲得增殖,營造了思想氛圍。
具體而言,政治解放中形成的所謂自由范疇,不僅指政治領域的一項權利,還意味著無產者把勞動力變作商品加以出賣的自由,從而資本佔有剩余價值以實現增殖的自由。同理,這裡的平等范疇也非僅僅指政治領域內的人格平等,它同時指向流通領域內無產者依照等價交換原則出賣勞動力時與資產者的人格平等。從表面上看,勞動者似乎也是政治解放的受益人,他們在與資產者的交往中同樣享有自由平等,但稍加分析就會發現這一切僅限在流通領域出賣勞動力之時。一旦無產者進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實際地化為資本增殖的元素,這些形式上的自由平等頃刻蕩然無存。馬克思非常形象地評述到,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確實是天賦人權的真正伊甸園。那裡佔統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但一離開這個領域,“原來的貨幣佔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佔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於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隻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其實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指出,任何時代佔據統治地位的思想無外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都是統治地位的經濟關系的思想形態。盡管不可否認資產階級自由、平等范疇的進步意義,但一定不能忽視它們對資本統治勞動、資產者剝削勞動者之事實的遮蔽。甚至可以說,這種遮蔽恰是資本操縱精神生產所想達到的效果。
而資本本身也在從事另一種更為隱蔽的精神生產,那就是塑造一個全新的世俗的“物神”和以之為中心的“拜物教”。資本無限擴張和持續增殖的運演邏輯,決定了它將在其可觸及的幾乎所有社會領域建立絕對的統治欲,其採取的主要手段就是促使人們以商品或物為唯一尺度來衡量他們的一切活動甚至自身的價值,以此在人們頭腦中植入一個關於商品、貨幣以及資本可以無所不能的新的神話。
資本打破了以土地佔有和人身依附為基礎的封建等級關系和宗法關系,消除了制度化的宗教的束縛,同時建立了以商品交換為軸心的新型經濟關系和社會聯系。資本主義時代,社會聯系的中介由商品或貨幣來充當,商品佔據了普遍化的統治地位,並對所有生活形式發揮決定性影響。這意味著,原本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確証的活動的產物必須抽象掉自身的豐富性和特殊性,轉化為同質的無差別的交換價值即商品時,才能交換,交換也隻有符合等價交換原則才能進行,如此人們才能確立自己與他人的社會聯系。這無形中賦予了商品如同宗教的神的特質,它似乎決定著人們的社會屬性,人卻臣服於其腳下,最終形成馬克思指認的“商品拜物教”。商品是用於交換的勞動產品,它並不用於勞動者自己消費,而是用於它的實際所有者即資本家實現價值增殖。由此,人的活動及其價值不是直接表現自身,而須通過使資本增殖這一曲折的方式間接呈現,從商品拜物教必然引出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這一系列的拜物教,正是資本意圖支配精神生產,生產符合增殖需要的精神產品的表征。
以勞動解放超越資本邏輯
馬克思對資本及其邏輯的洞悉啟示我們,資本邏輯背后實質是以物為本的邏輯。資本佔有勞動的本性和肆意擴張的邏輯,潛藏著顛倒人與物的主客關系,以及社會發展目標與實現手段的內在趨勢,進而幾乎不可遏止地消解人的主體地位,將人的利益和福祉從自身的歷史進程中剔除出去。基於對這一后果的深刻省思,馬克思繼續從以勞動透視歷史和審視人的發展的思路出發,形成了經由勞動和勞動者解放實現人類解放,進而徹底超越資本邏輯的解決方案。這一方案的提出,不僅使勞動人本思想以勞動和勞動者為本批判資本邏輯的現實指向性更加明確,而且更清晰彰顯了這一思想鮮明的共產主義意蘊。
馬克思勞動人本思想,一方面強調以勞動而非資本去透視社會歷史及人自身的發展﹔另一方面,更認為要以勞動者為本,經由勞動解放超越資本對勞動者以及全體人類的宰制。這一內涵也反映了勞動人本思想兩個內在關聯的基本維度,一是科學之基,即依據唯物史觀對物質生產活動基礎地位的揭示,以勞動發展史為中介透視人及其發展的全過程,把歷史理解為以勞動解放為基礎的人的解放史﹔二是價值之維,即依據勞動對於人及其歷史的決定作用,強調勞動者的歷史創造者地位,並以廣大勞動者是否真正享有其勞動成果作為評判社會發展水平的核心尺度。其中,科學之維是價值之維的基礎,使價值之維超越了純粹的道義評價,避免重蹈歷史上各類抽象人道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覆轍﹔價值之維是科學之維的引領,既表達了馬克思為勞動者利益服務的鮮明價值立場,否定了一些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試圖使研究完全保持價值中立的幻想,更為科學之維注入了深厚的人本關切。二者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有機整體,昭示欲打破資本邏輯下人從屬於物的超越之意,具體包括以下方面。
第一,始終以現實的人類勞動為支點透視歷史,科學揭示勞動和資本的真實關聯,由此論証勞動者的歷史主體地位。從馬克思思想發展實際進程看,他首先主要是在哲學層面發掘出勞動對歷史的決定作用,明確將歷史的發源地歸結為塵世粗糙的物質生產,從而在世界觀高度對歷史唯心主義予以批駁。馬克思在反對當時盛行於德國哲學界的歷史唯心主義時就指出,歷史考察的起點不應是主觀的臆想和教條,而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這一觀點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考察人的歷史應當從人出發,將人的歷史還給人本身,而不是把歷史看做外在於人或與人相對立的異己的存在。再者,作為考察歷史起點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從事實際活動的現實的人,因而“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這一視角轉換已顯露以人的活動解讀歷史的人本主義萌芽。
馬克思進而從人的活動中洞察到了勞動的核心地位,揭示了勞動對社會歷史發展的決定作用,也為以勞動為本剖析資本明確了方向。他在批判費爾巴哈時清楚指認了勞動的地位,他說“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它哪怕隻中斷一年,費爾巴哈就會看到,不僅在自然界將發生巨大的變化,而且整個人類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觀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會很快就沒有了。”勞動對歷史的奠基作用在此得到了馬克思的清晰指認,這與《神聖家族》中他將歷史的發源地歸為粗糙的塵世勞動的觀點相一致。由此看來,馬克思勞動人本視野下的歷史,是以勞動作為歷史主動力的歷史。勞動發展史是理解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核心線索,勞動發展與社會歷史發展內在一致。事實上,恩格斯晚年在總結馬克思和他的理論發現時,特別指出這是“在勞動發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會史的鎖鑰的新派別”。
不過馬克思的探索並未止步於此,因為實際上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家也曾探討勞動的重大作用,他們圍繞物質財富生產這一核心議題還展開過諸多有價值的研究,但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又常常把歷史的動力歸結為資本。之所以出現這一反差,馬克思認為,關鍵在於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對勞動過程的把握存在一個前提性誤區,集中表現為把資本視為勞動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物質要素,而沒有真正把握資本作為歷史性的社會關系的實質。由此我們就能看到,在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視域中,既然歷史的創造離不開勞動,那麼資本出現就不僅具有必然性,而且具有永恆性,甚至在資本主義時代它就已經存在。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逐步佔據主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推動生產力的作用日益顯現,這一觀點愈發得到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認同。由此在社會歷史領域,資本就被合乎邏輯地認為是歷史的起點及其發展的主動力,歷史從而是一部資本的發展史,並以資本主義時代作為自身的完成形態。在這一語境下,勞動作為歷史真正的發源地,從而勞動者的歷史主體地位都不可能獲得完整呈現,反過來,資本的永恆性,從而資本支配勞動以及人為物馭的現實,卻得到了看似合理的論証。
但在馬克思看來,這恰恰是資本主義時代一個最大的幻象,即勞動與資本關系的顛倒,進而是物對人的異化。而要揭穿幻象呈現原像,關鍵是要清除僅僅從物的范疇指認資本的謬誤,還原資本作為一種社會關系的本來面貌,揭示它的歷史性而非永恆性。這正是馬克思轉向政治經濟學批判,揭露其形而上學誤區的一個重要理論意圖。
所以馬克思一再強調,資本的實質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經濟關系,正如“黑人就是黑人。隻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隻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脫離了這種關系,它也就不是資本了”。而這種關系的來源正是現實的勞動過程。早在分析異化勞動時,馬克思已經注意到,異化勞動不僅生產勞動對象和勞動活動對勞動者的異己關系,還生產著他人對勞動者的勞動及其勞動產品,以及勞動者的關系,而這個他人卻站在勞動之外,同勞動相疏遠。實際上,“工人對勞動的關系,生產出資本家……對這個勞動的關系”。顯然,他是將作為一種社會經濟關系的資本指認為勞動的產物。總之,“資本也是一種社會生產關系。這是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
經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系統研究,馬克思對勞動與資本關系的認識也逐步走向深入,但依然延續著從勞動透視資本的思路。例如,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形象地指出,作為一種死勞動的資本,它的生命正來源於不斷吮吸活勞動,即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吸收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對於資本積累,他同樣認為其實質是資本將無償佔有的剩余價值資本化的結果。這裡所揭示的依然是勞動對於資本的本源意義。至於勞動如何生產出了資本,勞動者如何在勞動中同時生產出對資本的奴役關系,馬克思則基於一種歷史性的視野提出,“隻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佔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而單是這一歷史條件就包含著一部世界史”。由此可以認為,勞動採取雇佣勞動的形式並服從於資本,只是人類勞動形式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特定結果。作為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總和的資本主義社會,也只是社會發展總進程的一個歷史性環節,它不是隨著人類脫離動物界就天然存在的社會形態。
而作為勞動主體的正是億萬勞動群眾,因此揭示勞動作為歷史進程核心的真實地位,就必然合乎邏輯地承認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和歷史的主體,這也是馬克思揭示勞動與資本真實關聯的更深層意圖。可見,勞動人本思想首先是對資本主宰歷史這一歷史假象的根本否定,進一步又是對以少數有產者利益為本的狹隘人本主義的超越。
第二,從勞動出發,考察進行勞動的社會條件,揭示人的本質的社會性與歷史性,批判將逐利性視為人不變本質的形而上學。以資本作為歷史的原點透視人,人就隻能是市民社會中利己主義的原子式的個人。眾所周知,市民社會是隨資產階級壯大,特別是資產階級政治解放,在封建體系之外形成的獨立領域。這一起源表明,市民社會實質是個人追逐私利的領域,這裡通行的是以利益最大化為核心准則的資本邏輯。而一旦將這一特定社會形態凝固化,就必然認為社會中的個人是追逐私利的市民,他們天生是信奉工具理性的經濟人,或得出人性本惡或人性自私等結論。但若回歸勞動這個歷史的真正起點,並以勞動的歷史性變化檢視社會發展的真實邏輯,很快就能看到市民社會不過是人類採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后的一個特殊社會發展階段,因而市民社會中人的本質就同市民社會本身一樣,都是歷史性的存在。這正是馬克思考察人本質的卓越之處,即從作為人特有的生命活動——勞動中發掘人的本質,而依照這一基本視角,人的本質的另一特征——社會性又同樣被馬克思成功揭示。
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已經將生命活動的性質視為一個種的類特性,並提出人的類特性就在於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顯露從人的活動來認識人的本質的唯物主義萌芽。此外,他還將工業的歷史以及借助工業生成的對象性存在與人的本質相關聯,由此進一步確認了勞動與人的同一性。而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則直接提出了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就是人的現實性的本質的著名命題。馬克思在此以指認人的社會性的方式極大深化了對人的本質的理解,盡管社會關系與勞動的關聯尚未明確論及。在隨后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從勞動透視人的本質的思路有了再次呈現,馬克思說道,人“是什麼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麼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到了《雇佣勞動與資本》一文中,馬克思則對人的社會關系的真正來源做了具體直接的闡發,他認為“為了進行生產,人們相互之間便發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隻有在這些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才會有生產。”這清楚表明,作為人的本質的一切社會關系正是來自於人自己的勞動過程,馬克思因而也將從勞動和從社會關系解讀人的本質的兩個思路順乎邏輯地統一起來。這告訴我們,對於人的本質的正確把握,必須以對勞動的科學分析為前提。勞動本身的任何變化,是人們之間生產關系,進而全部社會關系變化的起點,最終將使人的本質獲得新的內涵。總之,人的本質是一個歷史范疇,而不應當視為一個先驗永恆的定在。勞動這一全然可以用經驗感知的現實過程,及其促成的人們交往的變化,才是使人的本質獲得不同內涵的根本依據。脫離對勞動的歷史性考察而對人的本質的任何論斷,難免會不同程度為人的活動的某些暫時性特征所左右,進而將一定歷史條件下的“人”固化為一成不變的“人”,將處在這一條件下的人的特質放大為人的本質的全體。基於此,也有理由認為,在依賴物而獨立的歷史階段,根據人的活動受資本邏輯支配並處處遵循這一邏輯,就斷言人天性自私,這要麼是對資本邏輯的另一種辯護,要麼就是在人的本質問題上的形而上學。
第三,以勞動解放為起點,論証勞動必須擺脫資本宰制,成為人發展全部能力和自我實現的生命活動,唯此人才能從原子式的逐利的個人升華為“社會化的人類”,超越“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邁向真正的“人類社會”,最終獲得解放,勞動過程中的資本邏輯就此不復存在。人類解放是馬克思思想體系的母題和全部理論探索的核心與落腳點。無論是基於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對社會發展進程的一般揭示,還是依照唯物史觀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政治經濟學剖析,馬克思無一不是為了最終論証人類解放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人類解放又可理解為人本身的解放,其立足點在馬克思看來就是勞動解放。因為人的解放的實質在於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而這種發展必須體現在人的現實活動中。而在人類活動全部序列中,勞動又位居最基本層面構成人的生命活動,所以人的解放必須要以勞動解放為基石,使勞動真正成為勞動者自我實現的創造性活動,而非滿足資本增殖的一個同物一樣的要素,或者純粹維持生存之需的手段。
現實中,勞動受制於資本,勞動者的勞動淪為服從資本增殖需要的雇佣勞動,“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由此,雇佣勞動就帶有明顯的異化特征,並且按照馬克思的觀點,這種異化在資本主義的雇佣勞動中達到的是一種極端程度。例如,資本主義分工體系對勞動者的支配尤為典型地體現了人和物主客關系的倒轉。因為在資本主義分工體系中的雇佣工人,與其說是一個具有主體性的勞動者,倒不如說是一個被物化了的生產元素,一個龐大生產線上的細小一環。而伴隨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的必然過渡,馬克思又敏銳察覺到雇佣勞動異化屬性的進一步增強。他指出,工人往往被分配到各種專門化的機器上從事勞動,而要從事這種勞動,勞動者必須從小接受訓練以適應機器的運轉,即是說“工廠的全部運動不是從工人出發,而是從機器出發”。盡管勞動者在資本主義分工體系中也能發展一些新的能力,但隻要勞動對於資本的從屬地位沒有根本改變,分工的外在性和固定性始終存在,勞動者能力的發展就很難不是片面的。而促使分工帶有這一屬性的根源正在於私有制,因為“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對同一件事情,一個是就活動而言,另一個是就活動的產品而言”,而資本主義私有制就是“資本家對這種勞動的異己的所有制”。所以,勞動解放即向自覺的創造性的生命活動的升華,最終就可歸結為如何改造資本主義私有制這一根本問題。
對此馬克思提出了一個總的原則,即“隻有通過他的所有制改造為非孤立的單個人的所有制,也就是改造為聯合起來的、社會的個人的所有制,才可能被消滅”。或者說就是要“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佔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根據上文提到的,馬克思對分工和所有制同一性的指認,還可以得出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廢除同時也是資本主義分工的瓦解,因而一個新的生產組織就將誕生。“在這樣的組織中,一方面,任何個人都不能把自己在生產勞動這個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中所應承擔的部分推給別人﹔另一方面,生產勞動給每一個人提供全面發展和表現自己的全部能力即體能和智能的機會,這樣,生產勞動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產勞動就從一種負擔變成一種快樂”。可見,資本主義私有制被消滅,從而勞動目標重置為為了勞動者的全面發展創造條件,而不再是為了少部分人憑借生產資料的私人佔有來無償奪得他人的剩余勞動,那麼勞動產品和勞動對勞動者的異己關系也將隨之終結,勞動和勞動者就此解放,資本邏輯也就從生產關系的領域被清除出去。不僅如此,在聯合起來的個人的勞動中,人們可以在不打破自然承受力的界限和最無愧於本性的條件下合理重塑與自然的物質交換,而不是為了資本的增殖以征服者的姿態掠奪自然。這意味著,資本邏輯也將在人與自然的交往中失去存在的實際基礎和意乂。
總之,馬克思勞動人本思想的上述內涵,特別是以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實現勞動解放為起點,徹底變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革命性方案,鮮明傳遞出以勞動者利益引領社會發展的崇高旨趣,有力彰顯了意在超越資本邏輯、實現人類解放的高遠追求。
(作者單位:袁銀傳,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楊興圓,湖北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文章來源:《世界哲學》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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