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開亮
2021年05月10日07:56 來源:光明日報
在當前美學研究中,反思與突破現代性美學體系可謂是其一大特征。這既打開了美學邊界,使美學學科范式有了進一步建構的可能,也引發了美學研究需要反思的諸多理論問題。其具體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感性學的回歸而導致的美的重置問題﹔第二,介入現實的跨學科美學的出現而導致的美的本位缺失問題﹔第三,提倡還原歷史語境的美學而導致的美學價值性弱化問題。
感性領域的拓展與美的定位問題
不論是外在的感性形象還是內在的感性經驗,感性領域一直是美學研究的基本層面。從德國學者鮑姆嘉通的“感性認識的完善”、康德的“審美判斷的契機”、黑格爾的“藝術哲學”到現代的審美心理學,美學都在為感性活動提供一種引導。在此基礎上,最具現代性美學體系特征的三“D”理論得以形成:無利害性(disinterestedness)、超越性(detachment)和距離說(distance)。就感性活動來說,審美無利害性避免了主體對感性對象的物質性佔有與生理性滿足﹔審美超越性確保了感性活動的意義走向﹔審美距離說劃分了感性活動與日常活動的心理區隔,並使得審美無利害性與審美超越性得以具體實現。可見,現代主體性美學對感性活動的展開始終保有一種制約機制,並以此來維系一種理性的批判與生命的自由精神。
伴隨著后現代觀念對現代性理論批判的總體氛圍,各種質疑與突破現代性美學的審美與藝術現象開始涌現。與日常生活的審美化、藝術的生活化、體驗的具身化與虛擬化等實踐活動相一致,直面感性、突破審美制約、回歸感性學的理論面向也得以盛行。與注重區隔與追求精神自由的現代性美學不同,這種直面感性生存活動的理論意圖打破審美與生活的邊界、藝術品與尋常物的區別、精神與身體的二分,創建一種新感性美學。近年來興盛的文化研究、身體美學、生活美學、AI美學以及一些學者對視覺、聽覺、味覺等感官的特別關注,都從不同的維度體現了新感性學的建構。
這種新感性美學既看到了現代性美學所具有的重於理性啟蒙、精神超越的理論偏頗,又呼應了大眾群體的審美需要、消費社會的產品升級、人工智能的技術進展等社會背景,因而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如生活美學將生活與審美、物質與精神統攝於一種連貫性的生活經驗,使得審美不再僅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精神活動,同時也享有了具體實在的物質滿足﹔如身體美學打破身心二分,強調了身體在開啟人與世界關系上的基礎乃至主體作用,大力提升了身體在審美活動中的地位。當前美學研究對感性領域的拓展,將美置入生活、身體、感官、物質形象的“由聖入凡”之舉,無疑打破了原有美學的邊界與高度而對美進行了“降格”式重新定位。作為一種批判現代性美學體系的創新理論,這種新感性美學提出的諸如“生活”“身體主體”等概念能否被廣泛接受尚有待檢驗。特別是,當這種理論不安於處在美學分支地位而試圖成為一種普遍性的美學范式時,其就有可能走向與現代性美學相對的另一個極端。
社會現實的介入與美的本位問題
如果說美學的感性轉向是出於對個體審美經驗的關注,那介入現實的跨學科美學的興起則表達了美學研究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關切。審美與現實的關系也是一個美學基本問題。現代性美學建立之前,審美往往是與道德實踐、政治教化等社會現實問題交織混同在一起的。現代性美學開始將審美從社會活動領域中獨立出來。“審美的非功利性”作為一種特殊的知覺方式,它要求人懸置自身的生理、道德、政治、認知等功利性心態,從而以一種獨特的審美態度去欣賞與創造美。現代性審美的自律性使得審美主體擺脫了與現實世界諸多功利性因素的制約性關聯,從而確保了人的精神獨立與個人自由。現代性美學並非對社會現實漠不關心,但它不是直接介入,而是以一種自由的審美精神與自律的藝術形式來保持對現實的自由批判與改造。不過,當現代性美學漸趨將自己置身於一種與現實保持距離的獨特審美領域與藝術形式時,其社會影響力也越來越小。
正因如此,當代美學一個大的發展趨勢是走出現代性美學所規定的小天地,而以一種跨學科的理論來打開美學研究的廣闊空間。當代美學研究中,應用美學、環境/生態美學、倫理美學、政治美學、經濟美學、神經美學、審美教育學、藝術社會學、圖像學等研究領域的推進,都是奠基於美學與其他學科的綜合性、交叉性之上的。跨學科美學一方面是對原有美學邊界的跨越,另一方面也是對社會現實領域的重新接近。這就意味著,跨學科美學不能再像現代性美學那樣僅將其他領域作為一種外部因素而是將之視為美學的必要組成部分。其中,曾經被現代性美學懸置的生理、道德、政治、經濟、理性認知、社會歷史、宗教等因素都在審美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由此,當代美學對社會現實的介入遠不是現代性美學所講的以審美的非功利性來引起現實的功利性所能闡釋清楚的,其美學意義能否得到有效說明尚有待新的關聯型美學框架的形成。
無論是哪種介入社會現實的美學新形態,都是美學理論對人類生活面臨的新問題、新變化作出的積極反應。對現實問題的關切是美學理論發展中取用不竭的寶貴資源,是促進美學繁榮發展的不竭動力。美學理應走出自己的小天地而發揮其更大的社會實踐作用。但是,其中尚有很多理論難題需要解決。美學介入社會現實,不是美學領域與社會現實領域的簡單疊加。在這種新型理論中,如何去處理社會現實與審美體驗、所跨學科與美學學科之間的緊張關系乃至悖反當是最為關鍵的問題。就當前的很多研究進展而言,這種跨學科美學研究中美的本位性缺失問題尚較為明顯。如果單純地為追求對社會現實的介入反將審美稀釋乃至失落,這對美學學科來說無疑是一種舍本逐末之舉。
歷史語境的還原與美的價值問題
回歸歷史本身也是當前美學研究,特別是美學史研究中的一大理論動向。還原歷史語境的美學要求在美學史的研究中回歸歷史事實自身,反對以現代性美學觀念來選擇與評價歷史材料、以“美的藝術”來解讀歷史圖像。在有自覺的美學史學科意識之前,中西美學都是以一種歷史思想面貌存在而非學科式存在的。隨著美學史學科的建立,現代性美學也往往成了美學史學科寫作的基本參照。特別是在中國美學史研究中,有關感性的揮洒、生命的超越與自由、美的器物與作品等歷史材料往往得到了高揚與闡釋,而立足於制度整合、道德教化、政治象征、實際效用等的美學史材料則相對被忽視。這種以現代性啟蒙和個人自由為參照的美學史書寫模式在當前美學研究中得到了反思與突破。
回到歷史本身,意味著突破現代性美學視野而尊重歷史美學思想的發生語境,這將帶來對傳統美學思想研究的一種新貌。一方面,以往因不符合現代性審美價值而被研究者忽視的材料重新得到了關注,如宗教儀軌與圖像等﹔另一方面,以往的一些思想觀念也在歷史語境下得到了同情的理解與新的闡發,如禮以美身、名教自然、天理人欲等。這種不強加現代性美學價值並尊重歷史事實基礎的理論思路無疑給美學史研究奠定了可信的歷史依據,對深化與拓展美學史研究作出了貢獻。
需要指出的是,歷史研究原本就是還原與闡釋、陳述與評價的統一。同時,美學史的研究除了歷史之外還有一個美的價值尺度問題。因此,還原歷史語境的美學不應僅是還原歷史上的“美”學,而更應是還原“美”的歷史學。還原歷史上的“美”固然是一項需要做的工作,但若以此替彼則可能得不償失,因小失大。如何以當代性的美學價值來評判歷史上的“美”,應該是美學史研究中需要葆有的人文情懷,否則失去的將是美學作為一門人文學科所具的意義擔當。
不論是感性轉向、介入現實還是歷史還原,當前美學研究都在不同程度上突破了現代性美學的諸多觀念,呈現了感性維度與超越維度、現實關切與生命自由、歷史知識與審美價值訴求之間的矛盾困境。現代性美學是美學學科得以成立的基礎底色,完全拋棄意味著美學的終結。當代的理論研究,如果還意圖在美學框架下來談論諸多問題的話,就不能將突破理解為拋棄,而應在兼容現代性美學價值的基礎上,開創出更合理、更辯証、更富現實闡釋性的當代美學學科體系。
(作者:余開亮,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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