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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西學中源”何以反了自身?

——一段湮沒的歷史及其啟示

楊小明 任春光

2018年06月29日15:08    來源:人民網-理論頻道

“西學中源”,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異常特殊的文化現象。明末清初,面對異質的西方文化特別是其科學——歷算等的強力沖擊,出現了一種扭曲的文化心理反抗。本是單純的中西之爭,又逢明清嬗代而切入的“華夷之辨”,使“西學中源”承載了太多的文化心理訴求。后經康熙的欽定、梅文鼎的“論証”,終成有清一代官學正統。

如果將“西學中源”說比作一枚硬幣的正面,那麼,關於這一面的檢視無疑是反復而深刻的。梁啟超認為其不脫自大之習,楊振寧更直斥其“自我蒙騙”以至阻礙了中國科技向西方的學習。然而,關於這枚硬幣的反面,即反“西學中源”說,卻未有人睹其真容。那麼,問題來了:歷史上真存在這個隻顯正面而沒有反面的“硬幣”嗎?如果不是“單面幣”,那麼,從反面映照出的“影像”一定是正面的反向互補甚至非此即彼嗎?或者說,有別於“西學中源”的自大和自欺,“西學中源”的反對者必然是自我清醒進而對西學有著客觀、公允的認知嗎?

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反向的理想Role Model(角色模型)。

一、 “西學中源”:成型與“証據”

作為清代盛行的主流思想和觀點,“西學中源說”的源頭可追溯至第一次西學東漸期間。明末熊明遇《格致草》自序:“上古之時,六符不失其官,重黎氏敘天地而別其分主。其后三苗復九黎之亂德,重黎子孫竄乎西域,故今天官之學,裔土有耑門。”這是最早版本的“西學中源說”。熊明遇認為西方天文學的源頭是中國的夏商兩代,其“結論”是從《國語•楚語》附會而來。不過據研究,明末的李贄和徐光啟也早就提出過類似的說法。

甲申之變,明清嬗代,中西對立之外,又多了“華夷之辨”,於是在方以智、王錫闡、黃宗羲、王夫之諸遺民眼中,“西學中源”是他們懷念故國、重振自信最好的文化心理寄托。有學者認為黃宗羲“珠失深淵,罔象得之”是最早的“西學中源”提法,但經筆者研究,黃宗羲是在其《敘陳言揚〈句股述〉》中提出此論的,已是1679年前后他在浙西海寧講學之時,較諸熊明遇、方以智、王錫闡等人要晚不少。

基於對西方歷算之學的理解,但更多是為了安撫、籠絡漢族知識分子,滿清入主中原的二代少主康熙也提出“西學中源說”:“古人歷法流傳西土,彼土之人習而加精焉。”“西洋算法亦善,原系中國算法。”作為對康熙的應和,“清代歷算第一人”梅文鼎對“西學中源說”進行了系統“論証”:

“太史公言:幽厲之時,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夸翟。蓋避亂逃咎,不憚遠涉殊方,固有挾其書器而長征者矣。……然遠國之能言歷術者多在西域,則亦有故。……獨和仲宅西,曰昩谷,但言西而不限以地名。其地既無大海之阻,又自東而西,氣候略同內地,無極北嚴凝之畏。當是時,唐虞之聲教四訖,和仲既奉帝命測驗,可以西則更西。遠人慕德景從,或有得其一言之指授、一事之留傳,亦即有以開其知覺之路。”

梅文鼎不愧是“清代歷算第一人”。經他定稿的“西學中源”說,不僅有西傳的時間和途徑,而且是西人得到中國先賢的“指授”,“有以開其知覺之路”,而獨自發展起來的。除此之外,梅文鼎還給出了其他三大“証據”:其一,西法與《周髀》同。其寒溫五帶說與“七衡六間圖”吻合,其地圓之理也與《周髀》一致﹔其二,利瑪竇所傳《渾蓋通憲》即中國古之蓋天說﹔其三,西方的三角八線在中國古代早已有之。這樣,“西學中源”說似乎有了某種可信度,加之后來他的孫子梅瑴成和戴震、阮元等人的發揮,一時甚囂塵上。

二、 安清翹對“西學中源說”的質疑

針對梅文鼎力証“西學中源”的四大“証據”,戴震之后、阮元之前的山西學者安清翹(1751∼1829)出而質疑道:首先,以《堯典》“宅西”作為中法流傳西土之征是很牽強的﹔其次,以原理相同就說西法出於《周髀》,這是不能服人的﹔再次,利瑪竇《渾蓋通憲》是以平測渾。其之所以用渾(天)蓋(天)之名,只是便於中國人理解,並非西方古有此名﹔最后,中國古代的句股術是用圓內弦矢之法,而西方的三角八線則又在圓外加割切二線,且立表以便用。如此,一定要說三角八線為中國古之所有,也是很難服眾的。梅文鼎對“西學中源”的“論証”本就牽強,這就使得安清翹的辯駁顯得很有分量。

這還沒完!接著,安清翹火力全開,乘勢掩殺:退一步說,即便“西學中源”,由中國上古傳入西土的歷算之學也是粗疏的,之后中西各自經歷了數千年的獨立發展,如此再說“西學中源”還有意義嗎?再者,即便“西學中源”,那何以最重要的正朔、置閏沒有傳入西方,相反不那麼重要的內容卻傳入了呢?“豈其細者流傳而大者反不流傳耶?”殺傷力很大!特別是,西法本同回回。回回法傳入中國已久,未見有言“回法中源”。何以西法傳入,方有“西學中源”之說,豈非因“西法之密”而害上的“紅眼病”嘛!

在當時的語境下,特別是針對康熙的欽定說法,安清翹對“西學中源”說的責難非但是深刻、有力的,更是大膽、駭俗的。

三、正反兩方文化心理、影響的比較

關於“西學中源”的文化心理,作為反面批判者的安清翹看得分明:“蓋其故,因西法之密,中土無以加,由是求其原於上古。以為西法之密者,皆吾中土上古之所有也!”可謂一語中的。“西學中源”深層的文化心理,正是在於預設了西學優於中學的前提。甚至對“西學中源”不感冒者,如黃宗羲之子黃百家也對西學的優點贊嘆不已:“郭氏之弧矢割圓,創術奇矣。顧欲得一算,展轉推求,歷久始得,甚繁難也。平心論之,實不如西術之三角八線,又簡捷又精密。”“西人制器,無器不精。水使鋸紡,鐘能自鳴。重學一縷,可引千鈞。種種制作,不勝具論。”

那麼,作為“西學中源”說反面的深層文化心理又是怎樣的呢?在題為“象數以中法為主”一文中,顧名思義,可看出安清翹強烈的傾向性:

“明季當數學廢弛之際,西洋乘其虛而入。爾時守古法者拘於成見,不能變通以兼收西法之長﹔而講西法者又為西人所惑,每執新說以詆諆古人。水火交爭,聚訟不休,良可嘆也!其時知數者首屬徐文定,然文定亦幾為西人所惑矣。所謂‘镕西方之巧算,入大統之型模’者,亦徒有其說耳。”

原來,安清翹不能容忍的是對中學的詆毀!他認為,徐光啟“會通超勝”理想未能實現的根本,在於“幾為西人所惑”從而貶損甚至拋棄了古法。所以,要真正地“會通超勝”,非但不能忽視中學,甚至還要以中學為主:“若當時以古法為主,而兼取其捷算,斯亦‘镕西洋之巧算,入大統之型模’矣!”

安清翹對“西學中源”的批判,實為不滿其自卑情結所激。於是,致力於弘揚中學傳統,不僅是安清翹反對“西學中源”的使命和動力,也化為他“中法為主,參以西法”歷算研究的方法論准則。

安清翹列舉了諸如正朔、歲差、兩天樞星、北極四游等中西相反的實例,說明中西雖各有所長,但西法不如中法之處也很明顯,特別是黃道有極、黃道子午、最卑行度、地半徑差、五星緯度五大方面。由此,安清翹得出“結論”:“西法異於中法者既不若中法之善,而西法之善者又不出中法之外。”“凡西法總不出古法之外也。”既然西法並不比中法強,更不出中法之外,這樣再提“西學中源”還有意義嗎?

在具體的歷算實踐中,安清翹回歸傳統所取得的最大成就,當屬獨立於牛頓之外得出了歲差的成因。對於歲差這一中西天文學都至關重要的概念,明清的天文學家如梅文鼎、黃百家甚至王貞儀等都接受了西方傳入的“恆星東移”說,從而拋棄了中國傳統“天自為天,歲自為歲”之說。安清翹對此深感不滿,另辟蹊徑,通過對梅文鼎所謂“恆星東移”三大“論據”的逐一批駁,否定了西方天文學黃極(黃道)不動之說,拋棄了梅文鼎關於西方傳入的歲差“恆星東移”說,將范式擰回中國傳統,並受到生活中船夫劃船時槳除了沿圓錐面劃水的“公轉”之外槳本身也在“自轉”(因槳的“自轉”被劃水的“公轉”帶動,故“自轉”較之“公轉”稍慢)的啟發,得出歲差是黃極繞北極的緩慢東移。安清翹以中學范式取代西學,對當時中國的天文學而言是一場顛覆性的革命。安清翹力圖以此為示范:既然像歲差這樣關鍵的歷算概念裡都可以無所謂西學的要素,完全能在中學范式下自我圓融,那還有必要再提“西學中源”嗎?

四、歷史啟示:革命者何以走向保守

歷史奇特而微渺,往往驚人的相似。恩格斯在評述近代科學革命的歷程時指出,這一時期以哥白尼向教會神學下挑戰書為開端,又以牛頓神的“第一推動”將自然科學送回到神學的懷抱終結了這個偉大的時代。同樣,“西學中源”的反對者安清翹也沒有逃過歷史的宿命。

關於“西學中源說”,楊振寧的評論最為尖銳:“以后整個清朝有些大學者如戴震、阮元等都繼續發揮‘西學中源’說。由於他們的影響,使中國的學者在清朝三百年間沒有真正吸取西方人的科技。……我認為,清朝的‘西學中源’說產生了非常惡劣的影響。”甚至,“‘西學中源說’就是蒙騙自己,而這一蒙騙就是兩百多年!”相較於楊振寧的激烈觀點,我們認為,梁啟超的評價要允當客觀一些:“其言雖不脫自大之習,然喚起國人之自覺心亦不少。王(錫闡)、梅(文鼎)所企之‘會通以求超勝’,其動機半亦由此。”而且,“禮失求諸野”的“西學中源說”,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中西文化間的對立,一方面有益於中國文化的傳承,另一方面促進了西學的中國化。

那麼,“西學中源”的解構者安清翹的文化影響又如何呢?

因對傳統的堅守而不滿“西學中源”對中學的自輕,成為安清翹批判“西學中源”說的前提和動力。而這也反過來決定了作為“西學中源”反對者的安清翹的思想進路、方法取向和學術旨歸。相較“西學中源”說,安清翹對“西學中源”的批判,非但不是自我清醒進而對西學客觀、公允的認知,相反卻更趨保守、頑固,更加自大以至自我蒙騙,因為他連西學的優越性也否定了。這相形更是一種倒退!甚至為了“証明”中學的優越和原創,安清翹還自我墜入“西學中源”的泥潭竟不自知!安清翹認為,西方地圓甚至地動說與我國古代“地有四游”說暗合、西方四季成因解釋即《漢書》“日去極遠近”之舊說、《考靈曜》即有太陽不動之說甚至“蓋亦《周髀》之遺”、“七政高卑之說自古有之”以及沈括《夢溪筆談》略言盈縮、遲疾、順逆之因與西法高卑同理等等。

何以“西學中源”的反對者,較之倡導者更加保守、自大和激進,甚至最后又以某種形式回歸“西學中源”?換言之,“西學中源”這枚硬幣的兩面何以能從對立走向歸一?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第一,正反兩方的出發點本質上並無二致。盡管立論不同,但目標都是力圖証明中學傳統的原創和優越,並以此激勵國人“會通超勝”的自信。第二,在當時中學實質上整體劣於西學的史境下,無論是哪一方都難逃文化心理上“蒙騙自己”的宿命。第三,作為隻在故紙堆裡打轉轉、打嘴仗的乾嘉學者,無論是戴震、阮元,還是安清翹,閉門造車,自我陶醉,對中西學的優劣不能知己知彼,“會通超勝”最終隻能淪為漂亮而空洞的口號!

(作者單位:東華大學)

注:本文受到國家社科基金《安清翹科學思想脈絡與源流研究》(項目編號:14BZX031)的資助,特此致謝!

(責編:謝磊、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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